在驰向纽约的高速公路上,王亚芳已经沉沉入睡了。可是,于飞自己的这一颗心却兀自翻腾不止,他心里想:“真是美国人说的那句话,世界真是小。”使他如此震动的这件事,发生在林肯纪念堂与华盛顿纪念碑之间。那场庄严聚会之后,当时,他在维护着王亚芳,紧挨在王亚芳身边走,汤姆森忽然朝他大叫了一声,他立刻转过身来,只见一个比汤姆森年纪小得多的美国人朝他走来,在于飞的记忆中还十分鲜明,这就是在向华盛顿前进时,在横幅前面那个举着播音器十分灵巧、十分活跃的指挥者,对于飞来说这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人,因此他不觉一下愣住。汤姆森飘动着白发,在深深的眼窝里闪动着两颗又圆又大的蓝眼珠,他的神色,十分焦灼,十分得意,指着那个人对于飞说:“你认得他,你认得他。”那个人在这时也完全是莫名其妙,茫茫然由着汤姆森摆弄。于飞不好说他不认识,那就太不礼貌了,只微微笑了一下说:“博士,你也许弄错了吧!”汤姆森却只一味喊叫:“你认得他,你认得他。”--他把那个人的手送到于飞的手上,于飞当然礼貌地握了一下。汤姆森却十分热情地一方面滔滔不894长篇小说绝,一方面又搁搁绊绊说:“他叫维斯特一维斯特,在朝鲜前线,他被俘虏过来,已经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一我很可怜,他这样年轻,这样英俊,还是在母亲的宠爱的关照下,吃喝欢笑的孩子,他怎么就抛开父母,远离故土。他大概是为了星条旗增添一份骄傲,卷入朝鲜火线,可是,他的伤势十分重呀?是的,他那远在太平洋彼岸的父母这时正千丝万缕,忧虑重重,可是他在这冰冷的朝鲜的冬天,巳经奄奄一息。我要无论如何得把这个孩子抢救过来,可是情况比我预料的还坏,我取出他身上的无数弹片,有一片最危险的嵌在心脏边上,我精心精意,终于把这个足以致命的弹片取出,一可是大出血,他的血水倾盆而出,只靠输血,维持着他最后的生命。”
于飞的记忆力使他渐渐想起那个简陋的冰冻的手术室。
“但就在这最重要关头,我的眼睛瞟了一下输血管里的血浆巳经稀少得马上就要断绝,我向王亚芳要血浆,王亚芳说没有了。”
于飞也被这个美国老人所说激动起来。
“是的,博士,你就对着王亚芳大发雷霆。”
于飞回过头叫王亚芳,哪里晓得王亚芳已经给一群记者团团围住,怕是扯不出来了。他回转身说:
“就在这紧急关头,我出现了。”
“是呀?一这是决定维斯特是生还是死的时刻。”
“其实,我已经在手术室里站了好久了,我不敢惊动你,我看你凝神注目,连气也不敢喘一下,你的额头还大汗淋漓,王亚芳还用手巾给你擦汗呢!”
“咳!我对王亚芳太粗暴了,这就是我们西方人不如东方人温和的地方。
“后来,王亚芳要输她的血,你将她一把推开,大声说:‘骑我的马一赶快去取血浆”,你就把你的袖口挽起来,抽出你血895风风雨雨太平洋-管里的血水,输在这个孩子身上一生命、生命,你给了一个美国孩子以生命。”在于飞来不及防备,维斯特知道了他从来不知道的事情,他猛然一下跪在地下,于飞道:“怎么能这样,快起来。”他展开两臂把这个小伙子样的人一把抱了起来:“这里并没有什么恩惠的意思,当时,我只是救急,博士!也为了平息你的暴怒一生命总是可爱的嘛!”维斯特满脸泪花,说着:“我是一个美国人,可是血管里流着中国人的血液,不是你把我救活,我父母会多么不幸,多么悲哀,一也许在他们看到阵亡者名单时,就会死去……”于飞问:“现在你父母都好吗?”“很好!我的家在路易斯安那州。我们有一个农场,父母都老了。我开拖拉机,我回去一定把这件事告诉他们,父母给了我第一次生命,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们全家人都感激你,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地址吗?我每年圣诞节都寄一个贺卡。”
“多么朴实的农民啊!”于飞一面想,一面取了一张名片递给维斯特。
现在在飞速奔驰的汽车上。
他想起这个农民,还觉得可爱。
于飞看了看王亚芳,王亚芳身子随着汽车的摇动微微摇晃,是的,她累了,她应该睡。
其实,王亚芳并没有睡,只是闭上两眼,她在考虑一个重大的行动。
和来时一样,半途中在公路旅馆住了下来。
吃过晚饭,时间还不算太迟。
于飞跟王亚芳说:
“我得给何明亮打个电话,到了华盛顿,不跟他打个招呼也不好。”
于是于飞给大使馆打了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可能是大使夫人吧!
896长篇小说于飞就自我通报:
“我叫于飞,我想跟大使通话,要是不方便,你……”
“不,不,您稍微等一下。”
果然,马上听到何明亮的声音:
“老首长!你们到了华盛顿,怎么不到我这里来呀?”
“我很想看望你,不过,我们参加了美国群众的这样一次活动,又以民间身份去闯大使馆,就很不大方便了,我不去,说明纯属个人行动,与官方无关。”
“其实我从电视上完全看得清清楚楚,--你夫人,不,王亚芳同志的讲话十分感动人,我几乎流下眼泪。”
于飞想把大使的话转告给王亚芳,可是她闭目沉思,就没惊动她。
他又听到何明亮的声音:
“你知道西蒙,迪尔西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有一次她为了抗议警察殴打一个白人妇女致残,那是个席卷全国的一场轩然大波,铁路断绝,公路上没有了汽车,传唤她到国会听证调查。她在那些堂堂‘政治家”面前发表了一个义正辞严,又感情动人的讲演。”
“她声明这不是国会。”
“这是法院。不过,不是你们审判我,是美国的良心在审判你们。”
于飞不禁失声说:
“季米特洛夫!”
“是呀!正义总是战胜邪恶的,国会想以破坏社会秩序罪名制裁她,她却从此名声大振,成为黑人的领袖,包括美国白人在内,都称她为第二个马丁路德,金。”
“是呀!正像她这回提出的口号一样,她就是正义与良知的化身。”
“你在哪里打电话?”
“在公路旅馆。”
“你真找了一个好的隐蔽所在,下步怎么样?”
“回波士顿再说吧!”
“苏雪梅的事,我们也正通过外交途径进行抗议。”
“那好,再见吧!晚安!”
第二天到了纽约机场,汤姆森退还了租来的汽车,他们就在人群来去匆匆,却十分安宁的候机大厅里分手告别了。王亚芳、于飞很快地搭上班机返回波士顿。当王亚芳从停车场取出自己的汽车开往哈佛大学方向时,不知怎么,她心里突然产生了无限恋恋之情,的确像她昨天在林肯纪念堂前公开宣布的那样,现在,她内心里已经做的一个决定跟对波士顿的爱恋发生了矛盾,冬天的查尔斯河上也并不清冷,从大西洋上吹来的潮湿、清凉的海洋气候令人惬心快意,雪白的海鸥好像曾经从她窗前飞过,因而对她似曾相识。当她们回到住处,第一件事就是把玻璃窗打开,一“我多么想有一只飞鸥飞进屋来!”在这样想时,她悠然发觉有一滴泪珠从腮边向口角滚落,她忍不住了,她再也忍不住了,伏身在沙发上,把头埋在几个椅垫中,她咽着声音痛哭起来。这使于飞大吃一惊,连忙抚着她那痛苦的战栗的脊背,唤着:
一“亚芳!亚芳!你太累了。”
她没有立即回答,只是伸出一只手摇了摇,然后断断续续说:
“不要管我,你让我在屋里关上一天。”
于飞只好紧紧坐在身边,他握住她的一只手,她也任他把手握住,她自己也紧紧握住他的手。
王亚芳想到,她从来也不让于飞看一眼的紫色的脊背,昨天,在几十万人不,向全世界显露出来了。是的,我这样做898长篇小说是对的,这祥想着,自己慰藉着自己,在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整个波士顿像一座镶嵌着无数珍珠的美丽的皇冠闪闪发亮起来。西方高空还残留着一片红色霞光,像是皇冠上最显赫、最美丽的一块宝石。于飞想动手开灯,却被王亚芳止住了,她说:
“就这样好!”
她又沉默了一会,才说出口:
“于飞!我决定立刻回国,我不能在杀死苏雪梅的土地上再呆一天。”
于飞安慰她说:
“先休息一下,再考虑考虑。”
“不,在汽车上,在公路旅馆,在飞机上,我都在考虑,我只能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是不是因为你的形象、你的讲演在社会上公开了,你再也得不到从前在哈佛的那一份宁静了?”
“当然,这也是一个原因。我和西蒙迪尔西不同,她是政治家,我是一个医生,我惹不起那些新闻记者的纠缠,不过,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刚说的,我不能在杀死苏雪梅的土地上再呆下去,不,你了解我,我呆不下去。”
“可是你得放弃你尚未完成的学业了!”
于飞不无惋惜地说了这一句话,不料惹起她心中一股怒火:
“学业,学业,我难道只是为了自己的学业,就忘记苏雪梅吗?”
于飞深知王亚芳刚强果断的性格,他说:
“我理解你……是不是打一个电话跟国内商议一下。”
“我给院长打电话。”
于飞按亮了电灯,看了一下手表:
“这时间正好,我给你拨电话……”
王亚芳从沙发上起身,苗条坚挺的身子,一下抹去悲恸、哀洋伤,就光着脚十分轻快地向电话机走去。她先拨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半天,没有人接,也许还在家里,于是她的纤细的手指又拨了一个号码,嘟嘟嘟嘟响了一阵,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找谁?”“找陈灵风院长,我是王亚芳……”她立刻听到对方在呼喊:“灵风,灵风,是王亚芳。”很快,王亚芳听到陈院长的声音:“亚芳,我正等你的电话,一你那边的事,我们都知道,你有什么想法吗?”“院长!我要求组织上同意我回国,我绝不能在杀苏雪梅的土地上再呆一天,我想放弃我的学业……”她一听到院长声音,作为领导,几分威严又有几分柔情的声音,虽然远隔万里,从她的声音便可想到容貌,她马上听到陈灵风说:“亚芳!你等一下……”从耳机里听到院长好像在翻动日历或什么纸张的声音,而后说话了:“我同意你马上回国,不过,你要直飞上海,那里有一个病人在等候着你,到时候我同你在上海见面:“好,好,我送苏雪梅的骨灰,也要到上海,她的父母在苏州。”“我知道,你不要太急,你回来的事还得跟你的导师商量一下。”“好,就这样决定吧!”可是他又听到陈灵风沉重的声音:“亚芳!你要注意安全……”一听这话,王亚芳就急了,她觉得院长误解了自己回去的原因,她便急火火地说:“不是这个原因,不是这个原因。”“当然我理解,你是由于感情问题,不过,不论何时,于飞总得和你一道回来。他那边我打招呼,你动身前两天给我来个电话。”“好!再见。”她转过身来,说:
“就这样决定了。”
“那么,还要安排一下这边的事情。”
“主要是跟路易斯,马丁谈清楚。”
王亚芳刚伸手去按电键,电话却自己鸣响起来,这倒吓了她一跳,她连忙举起耳机,她听到玛丽的声音:
“我上午打过电话,没人接,我们很担心。”
“没有什么,我只是说了一些话,也许不应该这样做?”
“这倒不会,这是你的自由。丘克昨天一直看着电视,他认为你的讲演是出色的。”
“我只不过说了我要说的话,会不会给哈佛带来麻烦?”
“我想这也不会,只是,你和你的先生什么时候到我们这里来呢?”
“如果明天,那要看老师的时间。”
“你等一等……”
玛丽显然在征询马丁的意见,很快玛丽就说:
“明天上午九时,丘克很想见你。”
王亚芳的确十分疲乏,她睡得非常酣适,但梦中听到一片萧萧雨声,早起一看波士顿上空落着大雨,这是大西洋送来并不寒冷却有些萧瑟的冬天。远近的楼房都笼罩在朦胧的雾里,正是这种朦胧,这种萧瑟,显示出波士顿美的姿色,斜斜的雨线像密密的银丝。王亚芳开着车沿查尔斯河行驶,看到几只海鸥像披了蓑衣的老翁,蹲在河水里的木桩顶上,一动不动,在王亚芳心中,这时刻的波士顿像一幅泼墨的画,是的,她爱波士顿,她很爱波士顿。她又穿过她经常行走的那片大树林,所有的树枝都摇颤着树叶,像要扫除乌云浓雾,却把一阵大片的雨珠落在挡风玻璃上,形成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涓涓细流。被大雨吹得树叶猛扫在车顶上发出刷刷声响。是的,我爱波士顿,可是我不得不离开波士顿,这里一切都是那样幽静,图书馆,资料室,苦苦的钴研,跟导师秘书联系,约定时间,马丁说他在办公室对学生提出的疑难问题,做出精辟而透彻的分析,像一个不可测的迷洞,一下洞开,那使她何等的欢欣。哈佛的树木丛丛密密,嫩绿微黄的树叶带来春天的信息,夏天的浓荫绿得像碧海一样凉爽宜人,满树金黄的枫叶,一阵阵秋风吹得满地落叶,冬天黑色的枯枝像划在空中的坚硬的线条,衬映着地上的白雪,不时吹过大西洋的寒”流,可是一个问题,这突然突破她依恋的一切。中午我还能到餐庁里去就餐吗?我还坐在苏雪梅旁边那个座位上,现在那个座位有人坐吗?王亚芳的心理变化使她的心一下发紧,一下苦涩、一下哀愁,树林好像为了她的心灵在呼号,在召唤。当她穿过树林,驰向一片原野时,忽然电光像红色的火焰在头顶天穹上烁地一闪,一阵霹雳猛然咔啦啦一阵阵爆响。这时他们已奔驰到波士顿郊外田园,最后,在树林围绕草碧绿的那一幢王亚芳非常熟悉的楼,她一路上一直在想着:“我要离幵你们了!”“我要离开你们了!”她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于飞,她遥遥地看到马丁和玛丽已在台阶上等候,一她无法抑制自己,从华盛顿游行,一直没有流出的眼泪,现在忽地流下来了。她灵巧的两手把汽车打了一个转弯,然后,稳稳停在台阶跟前。雨还在泼洒着,她和于飞先后从车门里走出来,趁这机会,王亚芳擦了一下眼泪。
玛丽已经快步走近王亚芳,拉了她两手,端详着她:
“你瘦了!”
“不会吧!也许活动量太大了。”
马丁跟于飞握了手,走过长廊时,王亚芳心里还是颤动着:“我不会再来了!我不可能再来了!”
他们一同走进一道走廊,走进那间广大开阔的大厅。
王亚芳:“我没跟老师联系,是为了避免牵连。”
“对凯旋者是不能责备的。”
王亚芳心里还是想着:“我不会再来了!我不可能再来了!”她声音低沉,她在责备自己:
“老师!我决不能在杀死苏雪梅的土地上再停留一天!”她说罢,两只手捂着脸,咽哽得难以出声。
马丁沉默地坐在对面沙发上,他没有说话。
在这一刹那间,于飞觉得马丁衰老了,头顶上、脸颊上、下巴上的白发虽然像火焰一样蓬松耸立,显得生机勃勃,但是深陷在眼窝里的两颗蓝色眼睛却黯然失色。于飞觉得这位老人心灵深处,有的不是痛苦,而是科学的深思。
王亚芳挺了一下脖颈昂起头来:
“老师!我辜负了你给予我的恩赐,我没有完成学业。”
“这个,我刚才考虑过了,你的研究工作,我想我们可以用通信方式完成。”
王亚芳想到马丁的老迈,想到他的帕金森,她知道对于他来说:一封信,就是一篇论文,那将是一种困难。但她知道马丁的性格,这也许将创造医学科学上的一种奇迹。
马丁崛然挺起,他说:
“我带你们到一个地方去!”
王亚芳深知马丁经过科学的运筹思考,一旦作了决定,是不允许旁边来的任何疑问的。
王亚芳只好说了一句:“在下大雨啊!”
马丁闪了一下幽默而又狡猾的眼光:
“你没听说过波士顿人的那句话:你要是不喜欢这天气,就等上一分钟!”
于飞不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亚芳朝他说:“说明波士顿气候变化无常。”
“这是大西洋的海洋气候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