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微的秋风,吹在脸上,王亚芳感到十分舒爽,十分清凉。王亚芳去了一趟纽约,去了一趟旧金山,现在她绕过哈佛的雕像,她好像离开很久,又回到亲爱的家园。哈佛坐在大椅上,两只手扶在椅上、背上,腿上挂着缕缕垂下的衣衫。他不是一个龙钟的老人,闪着铜光的脸上洋溢着英年的神姿,长长鬈发从额头垂在颈后。王亚芳不知从这儿走过多少回了,这铜雕却像头一回看到。又走了一段路,她的软底皮鞋下忽然响起干枯落叶的声音。她仰头一看,黑色的高大的树干伸展着枝丫,却已是一片金黄的枫叶世界,再看看地面上却已盖满了树叶,这满地金黄的浓郁的颜色衬映着雪白的一幢幢房屋,显得如此清净,幽畅。忽然响起一阵萧萧的声音,王亚芳两眼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只小松鼠在树枝上爬一阵停下来,闪着黑色豆粒的小眼珠警惕地四下观察。王亚芳扬了一下手,那柔软的小东西立刻又簌簌簌簌地向更高的枝顶上一跳一跳地没入肥大的树叶丛中了。王亚芳微微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
她到了教学大楼。
这里昼夜不停地亮着电灯,冲破了高高顶穹的深幽暗淡,她发现在墙上写有一个课题,仔细看是有关哲学的功课,这一下引起她浓厚的兴趣。她看看手表,已过了讲课时间,这时神圣得不允许有一点声音,她还是给于飞打了一个电话,声音低低的只说了一句:“我上一堂课,不会太久就回来。”然后匆匆地提起着脚跟踮了脚尖,向小礼堂走去,一教授正在讲课,来听的人并不多,稀稀落落坐在那里,有的伏身记笔记,有的只是静静听着,王亚芳找了最后一个座位坐下来。她很快就听进去了,她饶有兴味地听着讲的“哲学的贫困,贫困的哲学”这个发人深思的功课。忽然发现听课的人都站起来了,王亚芳一看手表,正好8点半,她也随着这一小群人走到一处桌上摆着茶水点心的地方。王亚芳其实不饿,但这是哈佛的规矩,她只挑了一块小点心,喝了一杯冷饮,又回到小礼堂听讲。这里倒保持着谦和、友好、静默的英国绅士气派,讲的时间实在并不长,只在教学大楼门外的台阶上,王亚芳才同两个熟识的美国同学礼貌地握手交谈了几句。她怕于飞一个人在家寂寞,便急忙向靠近校门的停车场走去,开动自己的汽车,向理查河边驶去。秋水宜人,河水有一种特别清凉的气息,绿得像透明的琉璃一样,特别可爱。王亚芳一边开着车,一边想着中午做什么饭吃,按照家里的食谱,今天该吃葱油饼了,好,就这样,于飞是吃饼的。在不留意之中,她听到有人叫她,她一下清醒过来,看到对面路边停着一辆蓝色汽车,原来是玛丽站在车门边向王亚芳招手。王亚芳连忙停下来,打开车门,一路小跑扑过去,一下跟玛丽拥抱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
“马丁要我来看你先生。”
“哎呀!那怎么可以呢!你们知道我们回来吗?”
“是苏雪梅从洛杉矶来电话说的。马丁说中国是个讲礼节的国家,不好把你们叫去!”
“我们是昨天夜里到的,我知道上午是马丁研究的时间,怎么好打搅。我上午到校园去看看有没有我的信。
“玛丽,你定个时间,我们去。”
“我反正已经到了你们家,就上去看看吧!”
玛丽对待马丁辅导的学生像对待自己子女一样亲近,特别爱王亚芳这个中国学生。马丁常常在玛丽面前夸奖王亚芳勤奋、聪明,说她将会成为一个大科学家的。他们说着,上了各自的车子,开到王亚芳的住所。
于飞正伏身在书桌上写信。
门开处,王亚芳一路进来,一路喊叫:
“于飞!于飞!你看谁来了。”
于飞放下笔,一看是一个六七十岁的美国女人,虽然已经一头白发,还是很有风度。于飞连忙握手,说道:
“这怎么敢当,应该我们先去呀!”
“不要紧,这是我的亲妈妈。”
说着又在玛丽脸上亲亲吻了一下。
“于先生,我收了这个女儿,你不忌妒吗?”
于飞哈哈大笑,说:“我正愁在美国独身一人,没人照顾呢!”
玛丽对于飞爽朗的气质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坐了一阵,玛丽说:“如果对你们没什么不方便,马丁请你们下午去吃荼。”
下午按照约定的时间,王亚芳、于飞到了马丁家里。
于飞怀着一种虔诚的心情,来看他所敬仰的这位世界闻名的老科学家。他看到一幢红色的楼房,围着楼房前后是郁郁葱葱的高大的树林。王亚芳把汽车开到门前一处车库,而后迈着轻捷的脚步,引领于飞穿过一大片绿茸茸的草坪,也有许多片鲜红的枫叶撒在地上,像是鲜艳的花朵。正在这时,于飞忽然瞧见一个龙钟而又健硕的老人,在树林边举起手中的苗剪在细心地修理树枝,听见有人走来的声音,才扭转身来。于飞很惊讶这老人满头狮子般浓厚的白发,沿着腮边联络着大把雪白的胡须,映着红赤,赤的面孔,面孔上闪着雪亮的两颗大眼睛,在微笑中含着温暧与慈祥。老人热情、亲切地朝于飞扬起两手,迈着脚步,向于飞走来,走得很迟缓,很沉重,很像大象一样。于飞连忙迎上去,老人一下展开手臂把于飞拥抱在怀里,而后用两只富有生命力的眼睛端详着于飞,响起发自胸腔的洪亮的声音说:
“我拥抱着整个中国!”
这一切交谈、动作,都给于飞留下一个大思想家的智慧、哲思的深刻印象。
可能是听到老人的声音,玛丽匆匆走了出来,她脚步敏捷,满面笑容,她的风度,使人想到年轻时是怎样的美女,而现在是没有老人感觉的老人。
王亚芳在玛丽的腮上吻了一下。
他们走进门口,拐过一段廊道,进入客厅。于飞发现这厅堂十分宽阔,高大,好像如果不这样,就容纳不下这个老人的灵魂。他们拥到一圈沙发上坐下,沙发宽大松软,人一坐进去,就像把身子投入柔软的棉团。
王亚芳仔细端详一阵,十分郑重地说:
“马丁!你结实多了。”
马丁幽默地说:
“你也相信加州有那么大的威力?不错,南方的空气就像随时在吸氧,可是,到加州,到加州成了贵族的时髦,我很讨厌那些逐臭之夫,可惜我也加入那个行列。”
王亚芳一点也不放松地纠正自己导师的话:
“不对,南方的空气、阳光对人有极大好处,你不是常常讲科学是最大的真理吗?你的病怎么样了!”
马丁语塞只好说:
“那倒真好了。”
“你看,这不就是明证吗?”
马丁转脸望了于飞一眼,指点着王亚芳说:
“你看,她从美国人学到了什么!滔滔不绝,我辩论不过她了。”
这话引起一阵哄堂的笑声。
马丁拿到弄烟斗的工具,埋头去挖烟斗的灰垢了,其实那烟斗里并没积存下那么多少东西,这只是吸烟斗的一种爰好。
于飞趁王亚芳他们说话时,他转眼观察了一下这个大客厅,一种古老、阴沉的气氛,使他感到古香古色,书香浓郁,几幅艺术品质很高的油画,书架上书几上琳琅满目,堆积着出土的瓷陶、黑非木雕。总之,这和纽约的有产阶级相比截然不同,如果说那一家是富丽豪华,这一家却是深厚的精神财富,高尚品格,似乎每一件艺术品上都留有主人的深奥、文雅的风度。当于飞突然转眼到一幅照片上时,他又十分惊讶。
机智的马丁尽管投身在王亚芳、玛丽的交谈中,却一下转向于飞,指着那幅放大的照片上的人说:
“你知道这是谁吗?”
于飞看到照片上是一个和祥的老人,头顶白发缤纷披散,上嘴唇上蓄着浓浓的胡须,两只眼睛像智慧之湖,发出清彻的心灵之光,他的手停在膝盖头的写字板上,正凝注在深邃的思考中。
于飞脱口而出:
“爱因斯坦。”
“是他。他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朋友,他在普林斯顿,我在哈佛,他是一个物理学家,我是一个医学家,但我们的命运相同,我们都是德国犹太人,因遭受希特勒的迫害,而抛弃故土,流浪他乡。不过,我比他年轻,他躲开了希特勒,我却没有躲开希特勒。
“我走上这条道路应当是受爱因斯坦的影响的。我崇拜他,我一到美国,就给爱因斯坦写了一封信,详细谈叙了我的痛苦的经历,我们就成了朋友。我认为他是20世纪最伟大的人物之一,你同意吗?于飞!”
“我对爰因斯坦知道得不多,但我崇拜他的为人。”
于飞从马丁刚才那几句话里立刻感到,在马丁与爱因斯坦之间一定包含着非常深刻、非常激动人心的人生的命运与遭遇,那不只是欧洲而是整个世界的一场浩劫。
王亚芳随了玛丽到厨房去帮忙。
马丁吃力地移动老年人肥胖的身躯,向悬挂爱因斯坦照片的墙壁走去,于飞也连忙起身跟了过去。
“你看他在想什么?”
于飞只好沉默不作答对。
“他送我这张照片时,我问过他,他只微笑着没作回答。”
于飞迟疑地说:
“也许他在想宇宙?”
“是他说的宇宙才是上帝,大自然才是上帝,这才是真正的上帝。”
但当他蹒跚着两腿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他说:“我想,他想的是人生,你要知道,我是一个医生,他在反动势力迫害下离开德国时,我还在医学院读书,后来他吸引我,使我成为有作为的人。我说了你也许不相信,爰因斯坦是一个真正的革命家,让我告诉你,他跟我讲过他到过中国的一件事情。在上海他看到一个情景,--个矮瘦的中国老头儿,拉着人力车奔跑,车上坐着一个高大的年轻外国人,爱因斯坦的良心受到震动,怎么能让自己的同类像畜牲一样拉自己,真是罪孽啊!他在晚年谈到这事还十分悲痛。他如果活着,我相信对于从美国国会,以至总统,对中国搞制裁,搞遏制,发表向中国泼去的污泥浊水,他是不会沉默的。”
一阵古巴板烟的香喷喷的味道从马丁的烟斗上弥漫开来,诱惑起于飞的欲望,于飞的内心被这个灵活、敏锐的老头子立刻察觉。他把一个日本瓷烟盘推到于飞面前,像小孩子一下猜透什么秘密而发出狡猾的微笑。于飞伸手取了一根雪茄,剥去包皮,从烟头上嚼开一个小口,然后从马丁手上接过火柴盒,他很惊奇,怎么不用打火机呢?难得玛丽从哪儿买到这古老的火柴。马丁从于飞惊奇的眼色中明白他在想什么,他说:“我吸烟斗就是喜欢用火柴,你看像一朵火花似的火苗和这古老的烟斗才协调。”他随即指了指爰因斯坦那幅照片:
“你知道纳粹分子出两万马克悬赏,来要他的脑袋。
“幸亏那时候他在比利时。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微笑着说:‘这个脑袋值那么多钱?”
“我在柏林,刚刚上大学,你知道在德国历史上最痛苦的曰子来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败的德国,曾经成立了共和国,可是右翼反动势力大大膨胀起来。爱因斯坦在美国加利福尼亚讲学,可是他内心深处暗暗地希望,暗暗地相信,善良将战胜邪恶,共和国将高举民主和自由的旗帜,战胜专制黑暗的法西斯主义。你该知道为了德国有一个美好的前途,爱因斯坦多么忧心如焚。谁知1933年1月30日,一个冬天的早晨,共和国终于死亡了。共和国总统兴登堡元帅任命希特勒当了总理。大家都说,兴登堡早已年老昏聩,不能视事。但是那天中午,86岁的老总统手拿元帅节杖,在总统府主持希特勒仪式的时候,头脑却是异常的清醒,就这样把共和国卖给希特勒。兴登堡放出的这个凶神恶煞给德国和世界带来多少灾难呀!爱因斯坦对于这件恶事,立刻提出强烈的抗议,通知普鲁士科学院,取消了原定回柏林参加将要举行的学术讲演。
“在他发出这个通知以后几小时,柏林的国会纵火案发生了。“这事我还记得,季米特洛夫在审判中正义的雄辩,震动全世界。
“从此以后,希特勒把纳粹党纵火的事嫁祸于共产党,从此开始大肆逮捕屠杀共产党员。
“于飞!希特勒说犹太人就是共产党,这祸事自然落在我的头上了。街道上插满了乐字旗,身穿褐色制服,臂戴乐字袖章的冲锋队员,长筒皮靴踏出咔咔咔的凶恶的声音,列队而过。冲锋队员架着打得遍体鳞伤的人,从街上走过,脚步后面留下一滴滴鲜血,到处是恶劣的喧嚣,到处是恐惧的火炬。于飞,现在我须发全白,我想起那些罪恶的时日,我还禁不住簌簌发噤,因为没几天我在博物馆工作的父亲出门上班,一去不返了,一只罪恶的黑手渐渐向我伸了过来。
“这时,世界上还悬着一线希望,就是我夜晚偷偷听收音机,寻找爱因斯坦的消息。”
“是的,他曾经是和平主义者。”
“他跟罗曼罗兰握手。”
“罗曼罗兰发出我们要和平的声音。”
“爱因斯坦也发出我们要和平的声音。”
“一位朋友偷偷送来一本棕色封面的画册,我翻开画册的第一页,就是爱因斯坦的一幅大照片,下面一行罗列罪行的说明文字下面是一个括弧,括弧里面有四个字‘尚未绞决”。
“后来,我到普林斯顿去看他,他曾问这件事,他咯咯地笑起来。他的思想转变了,由一个和平主义者变为反法西斯的战士,因为他的和平的幻想已经破灭。他挺身而出,大声疾呼,告诉人民,只要法西斯主义统治着德国,就不会有和平。希特勒宣布,他的纳粹帝国将生存一千年,这个罪恶的‘千年帝国”只能用剑才能砍掉。
“你看,他是多么坚决,多么果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