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推车推到门口,一总算了账,提了几个塑料袋,一边谈一边走,缓缓回到汽车旅馆,上了楼。王亚芳说:“你先回去,我看看于飞那里有什么动静。”“我真羡慕,你们真是和和美美,心心相印,寸步不离。”王亚芳走到于飞那里敲了几下门,哪里晓得,使她大吃一惊,开门的不是于飞,竟是一个穿着整洁、聪明伶俐的青年人,待人接物,文雅礼貌,没等王亚芳张口,就说:
“总领事亲自来接你们到大使馆去,哪里知道你们二位很久不见回来,总领事硬把于老先接走了,因为外交部规定了时间要来一个电话,这可真是对不起,留下我陪你们俩位到我们那儿去。”这一来倒使王亚芳十分为难,她料到苏雪梅不一定会同意,想了想,就笑了一下说:“你帮我去说服说脤吧!人家知道你们总领事和于飞是老熟人,你们请的就是我们两人,那样想她就一定要回避。这都是何明亮大使开始的,你们就顺着他的嘴,什么于老于老的,你看他老态龙钟吗?”“不是那意思,是对老前辈的尊重呀!”
果不出王亚芳所料。
那个青年人一说,伶俐、敏锐的苏雪梅就连连摆着两手说:“恕不奉陪。”
到底那青年人口齿灵巧说:
“怎么去陪,一大使指定要请你们三位。”
苏雪梅十分为难地望着王亚芳,露出埋怨的眼光。是呀!好不容易离开哈怫那上紧了弦似的时刻,紧张、忙碌,寸秒必争,好不容易出来潇洒一下,又缠进这场合,她还急着要去洛杉矶约好了要见面的两位专家,学者。王亚芳见这局面有点僵持,只好拉了苏雪梅的手说:“人家请到门上来了,再说咱们到了旧金山,怎么好不到领事签个到呢?”经俩人好一阵劝说,苏雪梅对王亚芳露出一副为难面色,王亚芳说:“去一趟吧!总不好让于飞一个人晒台吧!”这时苏雪梅勉强地说:“你看我穿得这么花花梢梢的,真不好意思。”王亚芳一想:倒也是,在哈佛苏雪梅从来没穿过这套花衣服,她是有意到外面来潇洒一下。还是这青年人随机应便噗哧笑了一下:“苏教授!你到我们那里看一看,我们那些夫人、小姐穿的比你可漂亮多了。”苏雪梅也觉得不好再顶下去,就勉强地柃起她那菱形的白色手提包,挂在肩头,跟上王亚芳他们走下楼去。领事馆一辆银灰色的林肯汽车早已等在那儿。
到了领事馆,被引进亮亮堂堂、辉辉煌煌的客厅,一看于飞正和看样子是总领事的人说得兴致勃勃。王亚芳、苏雪梅一到,几位夫人、小姐一下拥了出来,一阵热闹之后坐了下来。
张骏涛接着没说完的话茬说:
“旧金山是个华人的城市,市民中华人占了多数。”
于飞说:“我听人家说这里要选市长,肯定会选出个华人出来”
“是呀!大家都这么说。”
“要真来个民主选举,我想你是当之无愧了!”
“可惜我没有取得美国国籍。”
“中国大使,当了市长!那样一来,正用得上美国对中国喜欢用的‘扩张”两个字了。”
谈到这里,满屋哗然大笑。
王亚芳一直注意着苏雪梅,不时向她瞟上一眼。苏雪梅除了跟大家笑了一下,一直沉默无言,甚至说到哈佛大学时,苏雪梅也没做声,只好由王亚芳对答。还是由于飞把话头转过来说:“我们这次来就是想参拜天使岛的。你们在第一线的人是忙人,只要给安排一下就行了。”张骏涛马上应声:“是呀!我不奉陪,要讲天使岛,我们这里最有研究的是文化参赞,小郭!这得你上阵了!”他所指的是一个青年人,一副书生样子,他说:“于老我是久闻大名,陪他们三位是我的荣幸,不过,让我联系一下,安排好,马上电话奉告。”
说话已过午间,张骏涛站起身一伸手说:
“一餐便饭。”
于飞一愣:“那不违背外事纪律?”
“多年不见的老首长,这只是我个人意思意思罢了。”
于飞把眼光投向苏雪梅、王亚芳征询意见,这一来弄得王亚芳十分尴尬。她和苏雪梅原来谋划好要美美地吃一回苏州菜的,不料出了这个局面,没等王亚芳张口推辞,倒是苏雪梅拉了一下王亚芳的衣襟,王亚芳也就没说什么。于飞就拿出石油人的慷慨大度说:“咱们都是石油人,我要不领情,你会责备我不留情面了。”在筵席之上,酒香扑鼻,王亚芳原以为苏雪梅这样一个娇柔的人只能用嘴唇沾一下酒杯,哪里晓得当总领事的夫人向两位女客敬酒时,在一再劝说下苏雪梅竟然一饮而尽,王亚芳也跟上喝了一杯,这立刻引起饭桌上一阵掌声。饭桌上的气氛愈来热闹,杯盏交错,谈笑风生。王亚芳不善言谈,不大介入,但她一直对苏雪梅担着个心,怕勉强她来她不乐意。苏雪梅也不时笑笑,怕只是做应酬姿态,不料话题转到西方人的幽默时却引起苏雪梅一段话:
“你们注意了吧?那20世纪一大幽默。”
此语一出全桌都静下来侧耳倾听。
“是香港回归那一天,我一直从电视荧屏上注视彭定康这角色怎么演。他还真会呢!总督府楼顶上英国国旗降落下来,我想这戏演到此就完了,不,一个英国士兵,把英国国旗叠得方方正正,而后恭恭敬敬送到彭定康手上,你们看到没有?彭定康的表演这才开始,他端端正正把国旗捧在手上,他竟把脸贴到囯旗上……我愣住了!他要做什么?他哭了吗?要哭倒也应该,这凄惨结局,一百几十年,这日子落在他身上,难道不该滴一滴眼泪,可是没有。我仔细注意了,没有,他只是做一个末日总督的姿态给人看。我以为这该完了,哪里晓得,他还真能幽默,抱着国旗坐上汽车,让汽车在总督府花园里慢慢绕了三个圈。到此,我可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随着苏雪梅这明亮而爽朗的笑声,大家不由得都闹哄哄笑起来。这时王亚芳才一下放下心来,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苏雪梅会这样开朗。王亚芳掏出手帕擦掉笑出来的泪水,张骏涛连连说:“画龙点睛!画龙点睛!”于飞说:“这就是日不落的大英帝国最后落日,怎能不表演一下呢!”他的话又引起一阵笑声。穿着黑红色缎子旗袍的总领事夫人举着一杯酒站起来,一定敬苏雪梅一杯酒,这倒使王亚芳为之一惊,她惊叫:“这是茅台呀!”显然警告苏雪梅不喝,谁知,她妈然一笑,一举杯一仰头,一饮而尽,面不变色,这一豪举又引起一阵掌声。
回来的路上,于飞的畅心乐事,是沉醉于这亚热带的浓郁的景色:街头很多花店摆满鲜花,似乎让人闻到甜蜜的香味,一处水池里飞掠着成群的海鸥,雪白的羽翼在碧绿的水面上溅起一阵阵在火热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无数珍珠般的水花,特别是那棕榈树,手掌般大的绿叶映出翡翠般绿光。
第二天,那个文化参赞准时地打来电话:
“我过15分钟就到您那里去。”
王亚芳发现苏雪梅换了一件浅蓝色的旗袍,显然是她觉得那鲜艳的衣服跟到先人受难的地方去是不协调的。当然,这一衣衫的变换,也说明她心情的变换。她们下楼等了不久,两辆林肯汽车开到他们跟前停了下来,那位昨天来接的那个文雅的青年人和文化参赞出来说:
“一辆车是不是太挤了?”
于飞说:“正好,我坐前面。”
这时从后面车里出来两位衣衫华丽的女同志。王亚芳主动拉了苏雪梅说:“我们女同志在一道好!”就拥上了后面那辆黑色汽车。
穿过旧金山几条街道,汽车开到圣佛朗西斯海湾的岸边,这时码头上已经停着一艘小汽艇,不用说,这就是文化参赞所作的安排。海湾像碧蓝色的镜面,她们都不想坐到船舱里去,而是站在甲板上吹着清凉的海风,天气非常晴朗,可是每人心上都压着一片阴云。文化参赞说:“这不是天使岛,这是魔鬼岛,美国人叫它埃伦岛,这是中国人的血泪之地。啊,从1910年到1940年,这个小岛在古老年代这里是中国移民的‘鬼门关”呀!他们被拘禁在这个荒岛上遭难受罪,--说是盘查,可是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遭受着欺凌、蹂鲷,有的就死在这里了。”……王亚芳瞥了于飞一眼,她怕他又想起于虎的尸骸,他心里是不是在伤心落泪呀!走上岛后,穿过浓浓绿色的密林,沿着小路向大山深处走去。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来到几栋白色的木屋前,这时有个飘着长发,白发苍苍的老者从里面走了出来,文化参赞赶上前去跟他握手,回头向于飞他们介绍:
“程老当年被关在这里,历尽磨难,现在自愿担任义务解说员,他为当年的苦难作证。”
程老首先引上来人到木屋前广场上看一座黑色大理石碑,上面镌刻着两行大字:
别井离乡羁木屋,开天辟地创业在金门。
在这时候,老人家说了一段话,这个天使岛是经过华人力争才保存下来的。纪念碑是华人集资树立的,这几间木屋也是华人集资保留下来,做展览用的。那木屋就是因房子很窄,木反铺上,很多人挤的满满的,辗转反侧,无法翻身。最令人惊心动魄的是墙壁上还模模糊糊残存着当年在万分痛苦心境下,把悲怆的情绪刻在墙上诗句的痕迹。老人家说:“这要感谢这囚禁地改为公园的守门人亚历山大韦斯。1940年这个地方被关闭,这里的苦难历史也渐渐被遗忘了。韦斯发现了刻在屋内墙上的文字,认定是当年受拘禁的人留下的。他马上报告了上司,可是他们并没有他那样激动。韦斯又与加里福尼亚大学的教授乔治,阿齐和圣佛朗西斯科的摄影师迈克泰克哈什一同来到岛上,把留在墙上的痛苦的灵魂拍摄了下来。这一发现很快引起华人的轰动,他们成群结伙,到处呼吁,要求保存这几栋房子,结果这里成了展览馆。”这块碑落成剪彩时,多少人戚然流下热泪。于飞见到那里摆着一摞(埃仑诗集》就买了一册,略看了一眼,都是血与泪的痕迹,无边愁苦的悲哭与呐喊,他读到两句诗:“闷处埃伦寻梦乡,前途渺渺总神伤。”他的心灵不禁震撼了一下。王亚芳怕他勾起对祖先的思念,就把书接过来,放在自己的手提包里。
他们从木屋里出来,看到那面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就朝那儿走去,忽然从草丛中发现雪白的一块人骨。王亚芳看到苏雪梅一下变得满面苍白,一屈膝跪了下来,面对白骨,哀哀痛哭起来。那老人哽咽着说:“1919年为了要求改善生活待遇,中国人发动了一次暴动……”再也说不下去,王亚芳受不了苏雪梅的悲痛,脸上也挂了一层泪珠,她焦急地唤着:“雪梅!雪梅!”用手把她搀扶起来。这块白骨,风霜雨雪,历尽多少岁月熬尽。苏雪梅还是站在那里不动,凝目注视,她觉得这个死者的灵魂还在哭泣!可是她自己的心灵里更是多么郁悒不堪。
倒是于飞的一番豪兴使得大家兴致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