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有两个护士。整个手术过程都是由护士长指挥,一不是用声音而是用手势。教授只是凝神注目,一声不响,当护士长亲手给王亚芳打了麻醉剂,小灵子心里倒还是跳了一下,姐姐把头安详地放在枕头上,慢慢地合上眼睛,开始漆黑的眼睫毛还簌簌微微地动了几下,以后就完全睡着了。教授像一个精到的高超的雕塑家,用细长的手指握着解剖刀在王亚芳的脸上细心地动起手术来。小灵子感觉到这是神圣的时间,--是的,科学就是神圣的,在教授点头示意下,小灵子听到一个护士放下一只解剖刀,又递过一只解剖刀,那银亮的刀剪碰在搪瓷盘里,发出极其轻微的叮的一声,另一个护士用镊子夹着棉团擦着脸上微微的血溃。悬在手术床上很亮很亮比太阳还明亮闪耀的照明灯,把姐姐脸上一丝一丝的皱纹都照得非常清晰。
不知怎么,教授好像凝固了,没有声音,没有动作,他的整个魂都融和在高超的艺术之中。
是的,这不是解剖,而是艺术。
时间一秒一秒地移动着,它怎么那样缓慢。小灵子很怕麻醉剂过去,姐姐会疼痛起来,但时间过的其实很慢。
教授掌握着预先设计到的时间、适度,由于炮弹爆炸得十分残酷,教授必须控制着麻醉剂较长的时间,以满足他做手术必要的条件。的确,教授集中精力,精雕细刻,但这漫长的时间,消耗着体力,教授缓缓挺直身体,护士长把瓷杯里的水往他嘴里倒了一些。小灵子看到教授白大褂的后背心上已经微微沾了一层汗水,她无比钦佩地想到这是绝顶的艺术,极大的劳动。但是教授似乎为王亚芳的面型所吸引,他要从美国人手上的毁坏,夺回生命的完美,他又继续动起手术。整整经过六个小时,豆青色的帘幕上透过极淡极淡的晨曦。教授手术完成了,护士长递过药去,教授随即在王亚芳的脸部敷上轻轻的匀匀的薄薄的药膏。小灵子闻到这药膏,散出一股清凉的气息。这样过了一个小时,教授像一个油画家完成最后的涂料,很惬意、很轻松地把画笔扔在盘子上,微微挥了一下手,但是一步不离,亲眼看着护士长在王亚芳的脸上一层一层地敷上纱布,一直到整个脸除了眼睛和嘴巴都裹成一个雪白的白布团。
教授的手术完成了,他一转身看到了小灵子,说了一句:
“注意不要沾染细菌,你只是照顾她的生活,一切由护士长管理。”
说完,他就迈开脚步,向手术室外走去。
小灵子用平车把姐姐推上长长的廊道。透过窗外枝叶的稀疏的梧桐树影,已经慢慢展开一派凉爽的晨光。护士长不放心跟在后面,回到病房,几个人把还麻醉着的显得特别沉重的病人的身子,慢慢移到病床上。护士长打发另外两个护士回去休息了,她自己留下来,望着王亚芳,叹了一口气说:
“这是我亲眼看到难度最大的一次手术!”
小灵子不知为什么一下扑在护士长身上,把脸放在护士长柔软的肩头上,小灵子哭了……护士长像大姐姐对小妹妹一样拍拍小灵子的头:
“你放心……为了设计这个大手术,教授几天几夜关在屋里。你要相信,他的每个动作,都是非常精确的。你相信,一定会成功……”
护士长在病床旁一个沙发上坐了下来,闭上眼睛。
小灵子觉得护士长实在是很疲乏、很疲乏了,她想起自己整夜整夜抢救病人的那种日子,她非常同情、非常爱惜起护士长来。她坐在床沿上,一点也不惊动护士长,只凝目注视着姐姐,怕她什么时候从麻醉中醒来会不会感到痛苦。但是小灵子心里为姐姐充满希望又有点疑惑,她和于飞会不会有美好的日子呢?当然,她心里也做着一种准备,万一于飞没有等姐姐,姐姐也绝不会埋怨他,不管怎么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硝烟弥漫、艰难困苦的日子已经早已遥远逝去了,一个改革开放的大时代现在已辉煌地展现面前。唉!这也许是痴情吧!她知道姐姐贴身口袋里总揣着于飞那并不太多的情书,她想姐姐总是在留恋着自己的青春年华,她不会忘记炮火连天的日月,一对于她来说,那不是灾难的曰子,而是美好的日子,那是她牢牢记在心中永远不能忘记的曰子。如果整容手术做得很成功,而于飞却找不到了,那对姐姐来说将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呀!正在她七上八下乱想时,哪里晓得护士长连五分钟也没有,就清醒过来了,她很不好意思地朝小灵子笑了一下,然后向手腕上看了看手表。小灵子轻轻问:
“差不多了吧?”
“快了,快了!”
王亚芳十分平静地度过了一道沉重的闸门。
护士长每天来几次进行精心照料。隔一段时间,教授就来换一次药,教授像一个培植鲜花的人,他好像就要看到花苞将要绽开花瓣,每次换药都充满希望地说:
“很好!很好!”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对王亚芳却是莫大的安慰。
过了很长一个时期,天气变得更加晴和温暖。小灵子走进病房,王亚芳尽管眼睛给纱布遮住,可是,她闻到一股浓香,这香味里含有一种微微的酒味,特别使她感到一阵陶醉。
“灵子!你又去违法乱纪了?”
小灵子噘起嘴巴,受了很大委屈,不无埋怨地说:
“你这人,总把我往坏处想,我就把它们都扔了。”
王亚芳敏锐地听到妹妹转身的脚步声,连忙叫:
“别,别,我爱闻这芬芳的花香,快放在我旁边。”
“我是在医院大门外一个花店里买的。我没钱,只买了几朵,这是蔷薇,红得真浓呀!要是能买一百朵,这病房就又美,又香……”
恰好教授这一天来查房,他瞥了一眼那一束红玫瑰花,他说:“花是最美丽的,一我喜爱花,花的香气会给病人以安慰。”
他一说,小灵子马上理直气壮地说:“她还说我呢!”
王亚芳慢慢伸手拉着妹妹的手,她说:
“灵子!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一下。”
小灵子无不警惕地压低了声音:
“什么事?”
“那天,你说医院里病床紧得很,我怎么能老占着一个床位你知道一个床位,就是一条人命呀!”
“你总是这样多事,我听教授的。”
“我考虑了很久,你看我的两只脚能走道,你牵着我的手来换一次药。灵子!这是完全现实的!”
现实,现实,最大的现实。你的治疗得到一个非常完满的结果,你的想法才不现实呢!我担当不起这个担子,我能对教授负得起责任么!”
姊妹两人说到这里,就搁下来了,谁也没有说服谁。
有一天,灵子听到姐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灵子觉得姐姐很痛苦……王亚芳:
“我不安心呀!做一个白求恩那样的人应该怎么样呀!”
小灵子深知姐姐的为人,她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种风度一时之间使小灵子的心一下软化了。
怎么办?
姐姐认定她选择的是真理,她就会照着她认定的路走去。
小灵子背着姐姐到病房外面跟护士长商量。
护士长非常果断地一句就顶回来了。
“在医院里,一切都要听医院的安排,到时候你要住,还把你撵出去呢!”
其实,在这一段时间接触中,护士长已经喜爱上了王亚芳,无论在动手术时,无论在平时、换药时,王亚芳都十分自觉地体贴着别人,而又严格地要求自己,可是她又总是那样温存。由于这个缘故,护士长就把王亚芳的想法,在教授办公室里告诉给教授听了。邓教授坐在办公室后的藤椅上,听了这意外的要求,不免为难起来。护士长穿着雪白的白大褂显得格外净洁、清秀一她不像是跟教授讲,又是跟教授讲:“到底是朝鲜火线上受过锻炼的人!她一切都在于贡献。”邓教授微微叹了口气,抬起头,望着护士长,缓缓地说:“老政委来找我说了王亚芳受伤毁容之苦一我就想:我不如她,我要用尽一切力量把她治好,我想出这一点力!”“我理解,那张病床要不是您说话,是不会留下给王亚芳的。现在,我想您要亲眼看着您的手术十全十美。”邓教授摇了摇头,“护士长,她这样的人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你要知道,她这要求包含着多么崇高的含意。她心里没有自己,只有别人,这种人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她就不会改变。我们要完成它,而不要让她不安……护士长!我们同意了她,怎么样?”护士长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这样决定有没有危险?邓教授敏捷地理解了这一点,“好在小灵子是护士长,日常该做的事你教给她。至于治疗,不交给门诊,还是到我的治疗室来,总之,我们一定给朝鲜战争作一个正义的回答。”
小灵子牵住姐姐的手来到南市老政委的家。
老政委一见就吓了一跳。
怎么脸上还蒙着纱布就送回来了,医院那边出了什么事?小灵子十分乖巧地说:“姐姐想老爷爷,老爷爷这里比医院好。”
王亚芳连忙解释:
“是我主动要求出院治疗的,医院病床总是很紧的。”
就这样隔一段时间,由小灵子牵住手坐电车到医院去一次。有一天,教授告诉王亚芳:
“王大夫,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我看可以还你本来面目。”王亚芳听了这话,心中暗暗乐得不已,只盼这一天早早到来。
还我本来面目,能够还我本来面目吗?她心中还是怀有这沉重的怀疑,从心理上自己告诫自己:不要存有过分的奢望吧!可是,如同太阳从东方升起,她觉得教授轻轻地用棉球蘸了酒精,很细心地一点一点把她脸上的药膏擦得干干净净。她等着教授像每一次那样再敷上药,再由护士长扎起绷带,可是教授没有,教授泰然自若地只说了一句:
“非常好!王大夫,我们合作得非常好。”
王亚芳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教授。教授虽然不露出激动的神色,但是实际上还是很激动的,不过只是幽默地说:
“我总算从火线上抢救了一个伤员。”
王亚芳一听就明白,她所期待、所盼望的时间终于到来了。
她问道:
“教授!我可以起来吗?”
“当然可以,护士长你带她到检查室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