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的秋天带来了恐怖的冬天,在王亚芳心头涌起非常非常的失望。她坐在办公室桌边,痴痴地望着玻璃窗外,像黑铁一般的树枝,她想她不应该放弃拯救生命的悬念,她下定决心扶病人度过难过的冬天。
可是,有一天,她听到病人在咳嗽。这轻微的声音使王亚芳立刻急匆匆跑过去,她问:
“白老师!怎么样?”
白老师挣扎着露出一丝笑容,但这笑容是十分苦涩的。
王亚芳心中立刻响起一个危险的声音,她感到一片可怕的阴影笼罩在面前。病人说:
“我觉得我的胸部发疼!”
王亚芳镇定地安慰了她一下,但是她心里明白,癌细胞转移了。
王亚芳迈着轻轻的脚步走出去,把这个她们怕到来的而终于到来了的事情报告给艾洁院长。艾洁叫上方芳,她们一道走进白老师的病房。在这十几分钟间,王亚芳发现病情发生了剧变。原来娇嫩雪白的脸色一下变得憔悴灰黯下来。她知道她极其痛苦,可是她在勉强地忍耐着。在艾洁的指挥下,一场抢救展开了。方芳熟练而敏锐地把输液架子推过来,给病人开始做起化疗来。王亚芳量了血压,然后把手指按着脉搏,一直守在床边。脉搏每一下微弱紊乱的跳动,都让王亚芳觉得自己的脉搏也在紊乱跳动起来了,不过,她十分镇定地展开一场战斗。她朝方芳投去一下眼光,方芳立刻明白,把输氧的胶皮管插到病人的鼻孔里去。病人巳经失去反应,昏迷过去。王亚芳知道艾洁去给严厉校长打电话作报告了。但是王亚芳清楚自己是第一线的,她寸步不离。冬天的寒风像铁扫帚一样刷刷刷地扫到窗上,这声音使王亚芳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一这是(天鹅湖》里的黑天鹅在掮动翅膀,要把白天鹅置之死地一王亚芳来不及责备自己,她听到病人在吸了氧气之后,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呻吟。人的生命是多么顽强啊!当它陷入垂危之后,又缓缓恢复过来。王亚芳作为一个研究过心理学的神经科医生,她意识到这个病人的内心肌肤的生命的挣扎。白老师没有想到这一次癌症转移会得到什么样后果,她的危弱的生命像一根线一样在颤抖,但也没有断绝。她忽然间睁开了眼,她很吃力地喘着气。王亚芳觉得病人有什么话要跟她说,但是病人实在没有力气了。王亚芳把耳朵贴到病人嘴上。人呀!对人间总有着无限的留恋,王亚芳听到断断续续、微微弱弱的声音:“……那三个可怜……的孩子,她们要吃苦了……”说到这里,王亚芳发现病人的眼光发亮起来。但,她觉得她是在竭尽一切力量说出她的人生的热情,希望,一是的,人的希望在人只要有一口活气的时候,它就像一种无穷的力量在悬挂着……她们会长大的,可是她们永远没有妈妈了……你……你安置一下她们吧!王亚芳知道这三个孩子就是白老师在世上惟一的亲人了。她想到此处,不禁心头一热,她对着病人说:
“你放心吧!她们会很好的。”
这一句很普通的话,在病人心上像一道神圣的闪光。她轻轻点了一下头,好像她已经竭尽全力,她的眼睛又闭上了。
不会,她不会死。你看她的脸还是那样娇嫩,眼睫毛扑在脸上更显得脸像雪花一样发白。
艾洁到办公室,给严厉校长打了电话,就到门口等候。
哎呀!怎么是如此的严寒、凛冽的狂风,把树林吹得猛烈地摇晃,摇晃,好像这一种严酷的冬天的可怕的力量会一下把地上的一切都要拔光,随着飓风飞向远方去。
艾洁心里也是不好过的。当她陪着严校长走进病房,白老师一这个总算坚强的人,疼得颤抖的两臂抱着了胸膛。
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股力量,还能在床上滚动。
严厉校长,在王亚芳、方芳帮助之下,安定了病人的身子。严校长对病人的胸部、臂膀和那一只孤单的左腿做了检查,病人忽然像对可怕的恶魔屈服了,她不能动弹了。王亚芳摸摸病人的手,她觉得手像没有生命的石头一样冰凉,难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吗?
严厉跟艾洁悄悄说了一句:
“全身转移了!”
话音刚落地,病人突然疯狂地睁大了眼睛。
她看到了严厉校长,她显然无法忍耐,而又勉强忍耐。
严厉果断地说了一句:
“杜冷丁!”
王亚芳知道到了绝望的时候了。因为杜冷丁是吗啡,是毒药,一般是禁用的,现在病人疼痛到没有其它药物治疗,只有这最后一着了。方芳撩开衣被,又轻又准地注射了一针,过了几分钟,病人果然舒坦了一些,她在这麻醉之下,感到一阵缓缓的轻松。骨癌,是十分痛苦的一种癌症,因为疼得厉害,延长时间很长,好像要把每一块骨头都侵蚀得粉碎。但是注射杜冷丁后,病人像挣扎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她酣然入睡了。严厉带上艾洁、王亚芳、方芳到办公室。他沉着但又惋惜地说:“人无法选择怎样死亡,这是科学的遗憾。白老师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但,她历尽了坎坷、糟践,一但她用她的爱,到咱们这偏僻的西北荒寒之区,来和封建落后的势力斗争。她教育儿童,抚养孤儿,她自己却得上了这样受苦受难的病。人家尊重我们,管我们叫大夫,可是,我们却无法战胜那渺小但又狠毒的癌细胞……她会拖延很久,在最后没有办法的时候,给她注射杜冷丁,把她麻醉……”严厉看了看艾洁,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艾洁倒出奇地冷静,点了点头。严厉站起来,长长叹了口气。王亚芳从来没有发现这个高大健壮的身子会这样微微颤悸,她看了看墙上古老的挂钟,已经深夜二时。严厉开门走了,呼的一声扫进一阵狂风,王亚芳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她发现方芳把头抱在两臂上在哭。
王亚芳的性格,在这凄凉的时候却使她屹然而起。
我要跟我的第一个病人一道活着,活着……这最后一段时间里,王亚芳没有离开病房一步。她实在困得不得了,就把头放在病床边上,睡了过去。可是,她常常给病床微微的颤动惊醒。
-这是痛苦,痛苦……有一天,没有热力的阳光照了进来,王亚芳好像给谁推了一掌,一下醒了过来。
她忽然惊奇地发现,病人怎么还是那样十分惊人的美。
是呀!是她的美的心地燃烧着她最后的生命。
她完全昏迷过去了。但她的脸庞还是雪白娇嫩的,好像她在说:我要活,我要活。
一个早晨,王亚芳到门外望了望,她忽然发现太阳没有了,整个冬日凄凄的阴云笼罩天空,有寒风,风使得一根根树木冻得已经像冰条彼此嘁嘁嚓嚓地摩擦碰撞,发出一种不愉快的钢铁的声音。她不知心为何抖颤了一下,她不吉利地想到前几天的阳光好像是回光返照。在大西北高原上,大自然好像失去生命,冰封雪冻,送入深冬。
王亚芳怕把外面的冷气带给病人,她到办公室火炉旁站了一会,才向病房走去。
使她极其意外地看到她的病人,好像从睡梦中醒来,睁着清凉凉的一双眼睛见王亚芳走来向她微微笑了一下。
这微笑并没有给予王亚芳以希望,而使她想起刚才想起的不吉利的回光返照几个字。的确,她的微笑好像是向人间告别。
王亚芳连忙抢到床边,握起病人的冰凉的手。
病人的微笑在缓缓地缓缓地收敛,冰凉的手失去了生命的弹性。
但是,生命在奋斗,生命在挣扎。
病人好像有很重大的寄托要最后交给王亚芳。
王亚芳用整个身子轻轻贴在病人胸前,她想把自己的体温再燃起一丝火焰。可是,王亚芳自己反而感受到即将消失的生命的凉冷。
病人静静地闭上了两眼。
她的沉重的昏迷使她连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了。
惟一给予王亚芳以希望的,是病人鼻孔上还有极其轻微轻微得似乎什么都没有了的微息。
王亚芳急匆匆跑出去。艾洁、方芳很迅速地跟她跑进病房。对于王亚芳来说,这是多么大的痛苦呀!
就在她跑出去那一瞬间,白老师的生命消失了。
她死得那样千干净净,使得没人在最后时刻向她告别。王亚芳看见白老师,她总觉得她是睡着了。她整个人还是那样美,这种美使王亚芳无法忍耐。
这是纯洁的美;这是神圣的美;这是永生的美;静极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当艾洁、方芳出去时,王亚芳肝肠恸断,她轻轻走到白老师的遗体跟前,把嘴唇在那冰凉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一下子热泪全涌出来,流在死者的脸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雪花从高空中盘旋而落。
白老师走了!
白老师走了!
这消息一传了出去,无数镇上的人,城里的人,农村里的人,都络绎不绝拥了来。有一个老婆婆颤颤巍巍扑通跪了下来,两手捶胸,号啕大哭:“老天爷!老天爷!你为什么专收这个善良的好人呀!”丫丫带了两个孩子,一进来,扑在王亚芳的怀里:“我姑姑还能活吗?我姑姑还能活吗?”王亚芳两手搂着三个孩子,抱成一堆,哭成泪人。严厉站在那里,他十分冷静地跟艾洁说:“白老师的后事我已同地方上商量过了,决定埋在学校旁边一个小山丘上,石碑我已叫人镌刻好,你就办理入殓的事吧!”艾洁给白老师换上入院时穿的那套白绸连衣裙,她就显得有如一池清水,那样凉,那样冷,她的灵魂在轻微地飘荡飘荡。当艾洁、王亚芳、方芳等几个把这冰美人抬送入棺时,几里地上一片哭声,大群人号啕着用手扒着棺木,不让钉上棺盖。这是多么悲哀,多么凄凉的时间。雪愈下愈大,像拧成无数万千的细麻布条,悠悠、悠悠,无声地降落着,降落着。王亚芳仰起头来,雪花洒在脸上一这是天在流泪呀!但是一种嘹亮的声音震响起来,她猛然醒悟,这是钉棺木声音。她知道:这就是一个人的一生的结论。这广大的群众的哭泣,说明白老师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人世间,在无数无数人心里,一是的,一个纤弱的美丽的女人,却是一个多么崇高伟大的灵魂呀!
雪下得更大更大了。
宇宙突然之间静止下来。
人的哭声消失了。
天在哀哀垂泪。
送葬的行列在雪中移动,严厉走在灵柩车后面,他为这么多群众如此热爱死者而深深感动。丫丫好像一下长大了,她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走在严校长后面。在这秩序井然的队列中,王亚芳最为悲痛,她承受着为自己的第一个病人而进行的第一次送葬。沉痛好像从心里慢慢消失,更多的是她的庄严的思考:是的,人总是要死亡的,但像白老师以她的善洁、圣灵所感动,引起这样广大群众的悼念深情,是不容易的。是的,因为她不只有一副形象的美,更重要的是有一副心灵的美,因此,人们敬佩她,爱她。王亚芳暗暗立志一我要在医疗战线上抢救生命,我要做一个像白老师一样的人,她对邪恶斗争得那样刚强,她对善良抚爱得那样温暖,是的,这才是她所说的“人要做一个站起来的人”。
当棺椁放下墓穴,凄凉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雪落得非常之大了,天上地下,如同展开一片白幕。白幕簌簌地猛烈地颤抖着,这不是柔软的而是坚硬的雪片哗哗地哗哗地在诉说着人生的悲苦、凄凉。
一个坟头堆了起来。
就在这一刹,丫丫等三个孩子大声嚎叫,扑在坟头上,稚弱而天真地喊着:“姑姑!姑姑!你不能走呀……”
这纯洁的声音,一下使得一片本来静穆的人群,肝肠断裂,一片呜咽。
王亚芳颤抖着身子抱着三个孩子,泣不成声。
“我……就是你……你的姑姑……”
艾洁一把推开王亚芳,像对白老师的灵魂发出誓言:
“白老师,你放心走吧!三个孩子归我抚养,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放心走吧!”
人生是一部大写的哲学,一点善美的火花会燃起一片善美的火花。那些把人生描写得那样丑恶、鄙卑、无耻的人,你知道吗?你的罪恶是那些神圣的灵魂所卑视、所惩罚的。人生是一本圣洁的书,文学是一部圣洁的书,它将永远永远谴责那种令人堕落、自己也堕落的书。的确如此,一点善美的火花会燃起的一片善美的火花。
一个月以后,白老师的坟墓被花岗石砌得整整齐齐。坟墓前立起一块石碑上面镌刻着严厉校长亲手写的碑文:
“一个圣者。”
从此,这沉甸的石碑永远压在王亚芳心上。
她要与一切恶者战斗。
她要为一切善者奉献。
经过这些年勤奋的学习,痛苦的磨折,王亚芳为人的信仰、理想巳属饱满成熟。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天她在病房里查房,方芳忽然跑来说:
“严厉校长电话。”
从电话中传出一个问话:
“亚芳!你在上海有个熟人吗?”
王亚芳一下愣住了,她想也来不及想就说:
“没有。”
“不对,你还记得孟庆生吗?”
王亚芳一下喜得又笑又跳连连说:
“老政委……我在朝鲜前线的老政委……这几年不通信了。”她听到严校长噗哧的笑声:
“他要你到上海去!”
“干吗到上海去?”
“他给你请假去作治疗,你来吧!这里还有他给你的一封信。”电话挂上了,王亚芳多少忧思悬念,一齐兜上心头,她觉得心真个像小鹿一样咚咚跳。她理了理头发,就一路小跑到了校长室,也没敲门,一头撞了进去,从校长手里接过一封信,一看字迹有些粗大,扭曲,看来几年没消息,老政委老了。
亚芳,我从部队上追休回到上海。现在有一个整容专家从美国回来,你赶紧来治。
孟庆生这真是从天外降下来的好消息。王亚芳抬起头呆呆地望着校长。
严厉语气十分缓和地说:
“他是我的同学。他写信给你证明请假的,她怕我不放你走呀!”
“怎么你们都是同学,黑龙江的老院长和老政委,都是同学?”
“你要知道,红军最早就是一家医校,我们都是从那里出来的。这事就这样办吧?我心里一直想,什么时候有了医术高明的整容专家……”
“校长!怕难呀!”
严厉感觉到触动王亚芳最痛心的事,她一时承受不了。
“不要紧,孟庆生这人做事过细,没把握不会给我写信。亚芳,这样远的路你又没走过大江南北,我看叫小灵同你一道去。”命运,希望,前途,在长途火车上,王亚芳简直不知道想哪一样好。
她一投入上海,就淹没在嘈杂喧天、人流涌动之中。幸亏有小灵子,小灵子为了寻姐姐走南闯北,海角天涯,在这一方面,她就比姐多上千百倍经验。
“小灵子,这样大的上海,找一个老政委不易吧!”
“姐!鼻子下有嘴巴,干什么用的?找不到就问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