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令人惊奇的毅力点了点头,那一蓬乌云似的长发衬托着雪白的娇嫩的面孔,两个浅浅酒涡微微蠕动了一下,说:
“我一定同你很好地合作。”
“是的,是的,对于我剩下最后、最大一个问题,就是病人的合作。”
严厉走出病房,在门口站了一会,用手掌心抚着含泪的眼睛,冷静了一下自己,叹了一口气:
“人是多么伟大啊!”
天时的变幻隐秘多端。有一天从黎明起落了一天春雨,雨润无声,但是却把狂暴的大风扼制住了。空气非常滋润,令人呼吸无比舒畅,树木淋得绿油油的,草地上开绽了一层嫩黄的小花,这是最美好的春天,不是有意安排,而是无意巧合,一艾洁、王亚芳、方芳得到了今天下午动手术的指示,整个医院镇定而平静。但是像那丝丝的细雨,在人心上弥漫着和谐的境地,可是,第一次要把自己病人送进手术室去,王亚芳心里还是暗暗有点紧张。是呀!她要在那儿决定生死存亡呀?想到这,她的心突突跳了起来。她暗暗责备自己:“我为什么要这样紧张?也许还会有第二个病人。”在她作为医生的一生道路上将有很多病人……她应该做的做到了。艾洁用手理了理病人浓浓的头发,用一顶白布帽子把头发压拢起来。
“你看这雨下得多好!”
“是呀!我从窗上看了很久很久,雨像蛛丝一样细,为什么偏偏在今天……这是春天,春天是生命中的青春吧?”
艾洁、王亚芳一听,知道她已经敏锐地从动作、从气氛知道今天该轮到她动手术了。
王亚芳又一次压制冲上胸头的热潮。
究竟是头一次遭逢上这样的事,一定要沉着。
一她咬着牙,一定要沉着,她看着艾洁的眼色行事……可是,艾洁没有递给她什么眼色,艾洁却直截了当地跟病人说:“你说得对。这个季节动手术最好,手术后从春天的大自然中会有无数量的比氧气筒里要好一万倍的氧气来营养你。”
这是下午三点钟左右的时间。
王亚芳听到门外的甬道上有柔软的胶皮轮的声音微微响。
果然,方芳和两个护士把一座像行军床似的平车推了进来,一直推到病床前。
病人要自己挣扎起来。王亚芳急忙按着病人,她感觉到病人的两只手那样冰凉,像是玉石雕凿出来的。王亚芳明白,病人其实还是紧张的,不过她的耐力强制地控制自己,她不想让周围看到她美的容貌之外的另外一种丑陋的容颜。王亚芳心里想:她是多么爱惜自己呀!
病人在被王亚芳扶起来时,她下意识地拉着王亚芳的手。她说:“王大夫,我想外面有点凉,你多穿一件衣服才好。”
王亚芳差一点流出眼泪。
但是,她不愿在第一次上阵就失败下来,她顺从地点了点头。
这时几个人把病人整个身子平平地抬起,王亚芳两手捧着病人的头,就这样把她轻轻地直直地放在平车上面。艾洁顺手把平车上的一条棉被拉过来,盖在病人的身上,而后把脸贴到病人耳朵上悄悄说了一句安慰的话。
由方芳推着平车,两个护士在两边护着,顺着甬道走去。平车的几个轮子有点柔软,有点颤动,发出轻微的吱吱的声立曰0王亚芳和艾洁院长跟在后面。
推着。
推着。
王亚芳这时整个心境反而平静下来,她只觉得这轮子碾过的是一个隆重的时刻。
拐了一个弯,迎面立着森然壁立的大门,上面写着手术室。这是生的大门。
这是死的大门。
这是天堂与地狱的大门。
这是神圣与罪恶的大门。
当平车推进去,谁也没出什么声音,谁也没做什么动作。两扇大门把王亚芳和艾洁院长关在外面。
这一刻,王亚芳内心揪疼了一下,她一时之间似乎失去了知觉。艾洁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猛然惊醒过来,跟上艾院长走到办公室。她不知怎么觉得这里一切都是空空洞洞,雨下得大了一些,窗外垂着一丛丛树枝,发出潇潇的雨响,她看见闪着一点一点微光的雨珠。艾院长在打电话:
“送两份饭到办公室来!”
不久,一个头上顶着一块防雨布的小伙子提了一个竹子编的小饭僮,高高兴兴地揭开盖子,取了一盆金黄黄的小米饭,两盘菜,一盆汤,小伙子献殷勤地说:
“还热气腾腾的,你们瞧!这不还冒热气呢!我回头再来取碗筷0”
王亚芳饿,可是不想吃,也吃不下,她还是哭了。
艾洁把菜推了一下说:
“亚芳!你往后一辈子都在这种环境里打转,你锻炼自己一切如常。”
王亚芳振作一下拿起筷子,但还说:“只是这个病人太不一样了……”
艾洁瞪了她一眼,她终于还是说了:
“这个病人太可爱了……”
没等她说完,艾洁立刻直裁了当地说:
“不能这样,在医生的眼睛里,每一个生命都是可爱的。”
她们一边吃饭,艾洁却还在不停地说:
“我们需要的是科学家的理智。你知道,只有这理智中,才能给我们以非凡的毅力,就是这毅力,才从死亡线上把一条生命抢救回来,刚才你说到爱,这才是真正的爱……”
王亚芳觉得院长跟她说的都是重要的经验。
可是,王亚芳又发现院长隔一阵就瞟一下墙壁上的一只古老的挂钟,一挂钟的钟摆均匀地摇着发出轻微的声音,标志着时间在一秒一秒地前进。王亚芳觉得院长话虽是那样说,其实她究竟悬着一颗心,--那里面怎么样了?会不会出现意外?是呀!那沉重的紧闭的大门,那曲折幽暗的甬道在王亚芳心里好像总怀着一种危险的预兆,可是她究竟是一个活着的人。她实在疲乏了一从肉体到精神,总之她疲乏得太厉害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搁在两手上,趴在桌上睡着了。她睡得那样沉,那样重,睡得像个死人一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她突然被一只手推醒,怎么?她好像才睡了不长的时间,却已经是黑夜了。她心里一跳,糟糕,耽误了事了。她跌跌撞撞连忙站起,一看挂钟指针已经是下半夜三点了,她发现自己蓬头乱发,用手在桌上摸着一只发卡咬在牙齿上,把另一只从耳朵后面夹着头发,然后取出牙齿缝里那一只。从头发的另一面夹着,这事情只在几秒钟时间就做完了,于是扭转头跟在艾洁身后,戴上白帽子,加快脚步向手术室跑去。正好,手术室的大门打开了,王亚芳好奇地想病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心里有点恐惧,从手术室里射出一道银色的强烈的电光,平车由方芳推着,从那儿走出来,一个护士高举手臂举着输液的玻璃瓶,可是,她个子矮了些,输液的胶皮管乱了,要缠在一起。严厉像跟谁生气一样一把夺过来举在空中,他好像在说:“这不是很容易的事吗?”王亚芳连忙走上去,怎么这个刚刚给锯断左腿的病人,在麻药的麻醉中,像睡得很美,一啊!怎么这样美?一个睡美人,一瞬间,王亚芳从头脑闪过:是什么音乐,是什么绘画?不,是汉白玉的雕塑。不过,这玉石有着血液,有着生命,有着温暧,有着灵魂。方芳很坚强、很稳妥地把车推到病房里,几个人惟恐弄疼、弄酲病人,轻轻地平平地把她从平车上托放到床上一其实麻醉还没过去,她什么也不知道。方芳什么也没说,歪里歪斜走出去,到办公室旁边值班医生床上扑通倒下就睡过去了。
严厉望望王亚芳,他的声音里也露出困乏:
“亚芳!交给你了,继续输血,她出血太多了。她醒过来会疼,很疼,给她镇定药吃,劝她忍耐,实在不行再打针。”他又看了看艾洁:“艾院长,王亚芳是第一次接受这样的病人,你还是在这里顶一下,不过,你可以在办公室,王亚芳可以叫你。”
王亚芳觉得校长做了几个钟头手术之后,还这样详细地安排吩咐,她感觉校长有一种从死神手里夺过一条生命的庄重的胜利感。不过,他究竟疲乏不堪了,她从他的声音里也感觉到这一点。严厉大踏步走去。王亚芳听到他在办公室那儿咕嘟咕嘟喝了整整一缸子水下去,然后踉艾洁说:
“有异状马上打电话给我。”
他开开门走了,雨水一浇到他脸上,他不禁惊奇地说:“啊!下雨了,在动手术时,精力高度集中,他根本不知道下过雨,一这很滋润的空气像雾一祥弥漫空中,他的身影一下没在漆黑的夜色里就不见了。
病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王亚芳的脚步轻悄地检查了一下输氧的管道,又检查了一下输液的吊瓶,她好像很怕病人惊醒。其实不会,病人全身还在麻药的麻醉中,她的眼睛闭着,脸色像象牙一样苍白,还是俊俏美丽得那样惊人。可是当王亚芳的目光从上身向下身扫下来,她突然感到一阵阵颤,在白布棉被下病人的左腿像山峰一样凸起,而右腿位置那里平坦坦凹下去像一片平谷。从手术室迅速转运到病床这一段时间里,王亚芳只是忙碌着,安排输血输氧,她精力集中进行各种操作,她好像把截肢这事忘了。现在她仔细观摩着,心里想:“没了……她的右腿已经没有了。她站不起来,什么都完了!”想到这里,王亚芳全身一阵酥软一但她马上坚强起自己,责怪自己怎么有这样悲观的情绪,这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大夫应该有的。她相信严厉的手术做得很好,是的,一定很好。在她痴痴注视着病人时,她愈发觉得她太美了,--人的生命在变化。从手术室里出来,她觉得这病人是石雕,而现在,好像是牙雕了。“这有什么不一样,不,是不一样,象牙比石头要柔和圆润……这是生命在复活吧?”
血珠在输液架上悬挂下来的滴管里一滴一滴滴着,那样红,红就是生命的燃烧吧!
王亚芳尽量不去触动,甚至不去看那截肢的部位。可是,她摸着病人的手,手是那样冰凉,她只能用自己的手指轻轻按着病人手腕上的脉搏,一啊!太轻微,太轻微,有时简直没有一点感觉,什么都没有了。她死了吗?不,不可能,动手术不就为了抢救活她吗?是的,她应该活,这样美的人,为什么会死呢?不过她实在太虚弱了。
不知何时,艾洁从外面进来,站在她后面,她竟然没发现。
艾洁以准确的眼光看着她自己的手表。
再看看窗上,窗上已罩着一层朦胧的青灰色的晨曦。
王亚芳问了一声:“快到了?”
艾洁回答了一声:“快到了。”
当她们两人俯下身仔细观察病人的面容,竟然发现她那像花瓣一样弯弯的嘴角在微微地抽搐了一下……隔一会又抽搐了一下王亚芳心头突突发跳。
她不知道麻药醒来将出现一种什么阵势。
她又看到病人的睫毛极其轻微颤动了一下。
复活,生命在复活。
这一个美丽的石雕一样僵硬的肉体里,血液在温暧地畅流,--好像坚冰在春阳中缓缓溶化,这复苏的肉体在升发着一种生命的活力。不久,她的眼睛睁开一道缝,好像在说:“我怎么了?我还这样疲乏呀!”她的眼睛又闭上了。
艾洁像驾驭着这生命航船的舵手。
她声音很小,但语言果断,不断发出指令:
“给她喝一点糖水……用吸管。”
王亚芳把一个弯曲的玻璃吸管一头插在一个茶杯里,一头从已经柔软了的嘴角上插进去。微温的水,像甘露一样通过喉咙缓缓而下……又过了一阵,她张开了两眼,不过目光黯淡,但是向周围再看,好像寻着自己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艾洁轻轻唤她:“白老师!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好像她的话能呼醒她的生命。王亚芳看着艾洁那样细心、周到而又沉着、镇定--这是母爰?是,但母爱融合在死亡的生命与救活的生命之间那种更高尚的感情。
病人,喝下小半杯糖水。
她的眼完全张开了,像两颗星星一样放亮。
艾洁头也没回,就下了一道命令。
“给镇定剂!”
这水剂镇定药下去不久,这个病人没有哼哼,没有喊叫,但她的确感到全身像火烧一样发疼。是的,不是从创口哪一个地方而是从全身。从她雪白贝壳似的牙齿咬得刚刚泛出血色的粉红的嘴唇那样深深的啮印看,王亚芳知道她很痛,但是她从这孱弱的身体发出强大的毅力。是的,她在忍耐着‘,她在进行自我搏斗,她不愿意在人面前露出不娴雅的模样……汗珠如同露水,从额头上沿着两颊,流入露出精细完美脖颈的领口里去。她的面容说着复杂的语言,一我疼,但是我活了……她做出一个挣扎的姿势。艾洁知道她想看看自己失腿的这半边身子,但是,艾洁严厉地制止了她。于是她发现她的脸又突然一下像石头一样发白,而且满脸大汗淋淋。
“方芳!输氧!”
方芳睡了多久,何时进来的,王亚芳一点也不知道。王亚芳又一次体会到医生与病人之间特殊的感情,她由此对自己身上的白大褂看了看,摸了摸,她感到一种特别的温暖。在一刹那间,她想到严厉的白大褂、艾洁的白大褂、方芳的白大褂,她像发出誓言:记住!我的第一个病人,为了她的痛苦,为了她的生命,我一生一世,绝不允许自己对病人说一句使病人精神上苦痛的话。不会,为了我的第一个病人,我决不会,我决不会,一因为我是一个医生。
病人完全清醒过来,她的血液溶化了消失了所有的麻药成分。她霍然睁开两眼,一像两粒星星一样,这一回眼珠完全发亮了。
艾洁说:“你忍不住就喊一声吧!”
可是,这个爱惜自己仪容的病人,没有出声。
是的,她在和那个火烧似的疼痛搏斗。
她嘴唇嚅动了几下。王亚芳立刻抢上去,她知道病人需要她,她把脸俯到病人嘴边,她听到一只有她一个听到,只有她一个听得懂。病人说:“王……大……夫……你帮我理一理,大概……我的头发……太……乱……了”由于什么?由于这痛苦的灵魂的信任?她暗暗地流下眼泪,她从枕头旁边摸出一把象牙色的长梳子,给病人轻轻地梳着头,一生命,是多么强大的生命。经过长长一段时间的梳理,病人羞涩地对她微笑了一下。她明白,病人心里向她说“谢谢!”但没说出来。王亚芳很感谢病人,病人的信赖,对他是莫大的安慰。可是,她的眼泪怎么也忍不住,“难道我还不如她坚强!”她跑出去扶在桌上,一面哀哭,一面沉思:“怎么从此起她失去一条大腿,我这脸上的寒痕算得什么?可是几年了,我精神深处,一直承受着难以承受的负担?我应该吗?我应该吗?是的,栖牲不是包罗一切吗?难道我就不能经受我的付出……”
潺潺的春雨停下,天空、地下显得特别宁静。
快到中午时,太阳冲破阴霾放出光华。
王亚芳觉得有人在拍她的脊背,她抬起头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