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单元门何佳才发现,吴方原来是骑自行车来的。那是一辆除了铃不响到处都响的破车。她挺高兴,破自行车好像一下子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一路上,吴方骑车很慢,很拘谨。何佳虽然性子急,也只能跟着他的车轱辘慢慢磨。他们在一条条羊肠子似的小胡同里东拐西拐,绕了九曲十八弯,终于停在了一个断墙残垣的小饭店前。小饭店门楣上横悬的一块黑色招牌先声夺人:“黑土地酒家”。
何佳吃了一惊,“怎么到这来了?你不是要去皇冠……”
吴方哼了一声,“我哪敢呀,真要把你的口袋掏干净了,回去以后你不控告我搜刮民脂民膏才怪呢。”何佳笑了,“不错,还挺能体察民情的。”“那当然,我是谁?好好看看,这是我心中的”皇冠假日”!知青情结。你觉得怎么样?”“不错,我理解你们”老三届”,这挺好!”何佳觉得吴方很实在,不虚荣,有股子男人味。
“那好,我们进去!”吴方一挽她的胳膊,兴冲冲地往里走。
何佳一紧张,怎么就挽起来了?可又怕猛然抽出手臂让他难堪,于是灵机一动,叫了一声:“哎呀!我的车好像忘锁了!你先进去,我随后就来。”说着转身去看自行车。
吴方看着她有些紧张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
屋子里,真正的北大荒气氛。正面墙壁上扑面一幅《毛主席走遍大江南北》的画像,两边的红色对联用黑笔写着“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再两边是印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草帽、绣有“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挎包、左边的墙上悬着镰刀、锄头、马鞭、辔头。右边的墙上挂着玉米、谷穗、红辣椒。何佳从来没有进过这样的饭店。听说这几年京城这类的饭店搞得风风火火,饭店里经常传出一些催人泪下的感人故事。何佳很感兴趣。自己虽然也有过几天插队落户的经历,可那是在北京郊区,时间短得还没记住房东的模样就打道回府了,和那些去兵团,到山陕甘宁插队的“老三届”相比,所受的锻炼是有天壤之别的。何佳很佩服“老三届”。这些人由于他们不同常人的磨炼经历,很成就了一些人才,很超脱出一些佼佼者。从吴方身上她已经看到了这一点。她虽然还没听他讲过什么,但他的真诚已经让她折服了。长这么大,除了钟建伟,何佳还从来没有折服过谁。进了这个“有情结”的地方,何佳有一种近乎神圣的感觉。她安静了,不开玩笑了,老老实实地随着吴方坐在了饭店正中毛主席像前的一个四方桌前。
饭菜是吴方点的,那是一桌地道的东北饭。高梁饼,碴子粥,蘑菇小鸡,大拉皮,还有一大土碗猪肉炖粉条。他问何佳,“喝不喝酒?”“你呢?”“不喝酒进什么黑土地酒家呀?”“那,我也喝!”何佳主随客便,豪爽得忘乎所以。
“我喝白的。你呢?行吗?”吴方问。
“那还用问,当然是奉陪到底了!”何佳说这话时兴奋得像个女酒鬼。
“太好了。真没想到你这么豪爽。那咱们今天算是酒逢知己了!”吴方高兴得跑到柜台边去选了一瓶地道的北大荒玉米渣酒。那是一种烈性的55度白酒。他像是抱孩子似地把酒瓶抱了回来。何佳觉得他那样子真不像是50多岁的人。
那顿饭他们吃得痛快淋漓,一瓶子白酒让他们喝得点滴不剩,当然主力是吴方。他酒喝得多,话说得也多。回忆起过去的事真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他说文革中的大串联,说东北兵团的打群架,说北大荒的天荒地老,说黑土地的苦辣酸甜,还说返城的艰难困苦……他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儿慷慨陈辞,一会儿感叹不已,一会儿黯然失色。只听得何佳圆睁双眼,如醉如痴。尽管吴方讲的很多话题她并不生疏,这些年,在电影里,电视上,同学那,朋友那她已经听了很多也看了很多,可是面对一个有过亲身经历的人现身说法,她还是很激动,很痴迷。她觉得他们那一茬“知青”的经历真是太丰富了。他们虽然经历了千辛万苦,虽然经历了苦辣酸辛,但沉淀到今天,那实在是一笔财富。是一块人生道路上的精神奠基石,有了这块奠基石,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流沙河了。
吴方的话越来越多。多少年了,他没有这样随心所欲地喝过酒,随心所欲地说过话了。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没有条件说,没有场合说,更确切地说是没有合适的人能听他说。生活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把他罩在其中不能自拔。在单位里,他要像个好领导,好领导就要讲政策、讲原则、讲分寸、讲水平。在家里他要像个好丈夫,好丈夫就要讲体贴、讲爱护、讲责任、讲义务。而在这样的一张生活的大网中,不论他讲什么,就是不能讲自我,自我的随心所欲,自我的畅所欲言,自我的彻底放松,自我的坦荡无遗。而今天,在何佳面前,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间找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可以释放心声的人。何佳静静地坐在面前,全神贯注地听他讲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感到了一种欣慰,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
吴方的话开始转向了工作上的苦恼,人事上的烦心,社交上的不适,还有生活上的无奈。他口无遮拦,说的都是难言之隐,肺腑之言。这种彻底的信任令何佳大为感动。她觉得,吴方所说的一切就像是他刚才骑的那辆破自行车一样亲切、自然、真实、可信。转眼的功夫,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又被无形中拉近了许多。
何佳这才发现,吴方虽然表面上看似乎志满意得,春风得意,其实内心深处却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么轻松、优越、安然自得。他原来也有那么多的烦恼,那么多的忧愁,那么多的无奈、痛苦和不安。这可真是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吴方和何佳的信任、默契、相吸从这一刻开始了。
何佳说:“你不像个当官的,做什么事都太认真了。”
“我本来也不想当官的!可是人左右不了命运啊。”
“可是你还是当了官呀!”
“因为性格。你说得很对,我这个人做事太认真,太投入了,所以就容易受制于命运的摆布。没办法,性格决定人啊!”吴方看看饭店的钟表已经指向了10点偌大的酒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和一个等候关门的小服务员,便无奈地喝干了最后一口酒。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何佳轻轻地问。
吴方心里一热,认识何佳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女性味十足的谈吐。很温顺、很柔美、很善解人意。他望着她那温柔的目光,觉得那里是一潭水,清澈、明净、令人想往。他不觉冲口而出,“真好,跟你在一起……真愉快!”
何佳笑了,“是吗,别夸我。我这个人不经夸,一夸就飘。”
“真的是很好,很愉快,我不会恭维人。今天晚上,你觉得好吗?”
“当然!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很真实,很自然。也很喜欢你点的……菜。”
“那以后我们再来?”吴方高兴地说。
“没问题,我巴不得天天有人请我吃饭呢。”何佳又调侃起来。
“那就说定了!以后有机会我们再来!”吴方站起来。
出了“黑土地酒家”,两个人都很兴奋。自行车就在面前,吴方说“我送你!”
“好!”何佳当然愿意让他送。
那天,两个人没骑车,而是推着车慢慢往回走。一路上,他们的话很多。都是调侃的。你争我斗,唇枪舌剑。他们都很开心。何佳像个孩子吴方则很久没有这样轻松了。路好像很短,转眼就到了尽头。当他们来到了何佳住的大院门口时,吴方发现他对她竟然有点难舍难分了。这还只是第一次单独接触啊。吴方站了一会儿,才想起说再见。
何佳灿烂一笑,抽出了被他握疼的手。
何琦站在系主任面前,愣了半天才明白,原来刘杰没来交职称审报表!一个星期他竟能稳坐山?怎么回事?明天就是截止日期了,他病了?还是又出了什么其它问题?何琦转身出门,一路匆匆,见了熟人也顾不上打招乎。这真是十万分火急呀,那么珍贵的一个名额她可不能让它白白作废了。
刘杰在家,精神出奇的好。只是家里比上次还乱,不过这次乱得有点章法,有股子风卷残云的味道。一见何琦他就笑着又是沏茶,又是擦椅子。“坐坐,我正想去找你呢,来了正好,省得我跑腿了。那职称的事,我……”
“我什么呀我?别耽误功夫了。表在哪?快拿来!你知不知道明天就是截止期限了。
“我知道,可是我,不准备参评了!”刘杰笑着说。
“什么?”何琦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胡说什么呀,系里现在正等着汇总,你不参评了?那名额不就作废了吗?别捣乱,快点,把表给我。”她一眼看见了放在桌上的申报表,立刻上前抓到手里,扭头就要走。不想被刘杰拦住了。
“不,何琦,我真的不想参评了。”刘杰把何琦按到椅子上,一本正经地说:“听我说,其实这次我根本就不应该提出这个要求的。和你交底吧因为我准备调回母校去,怕到那边解决职称马拉松。另外,高校的情况你也知道,到了那种地方中级职称干事是很尴尬的。能否上得了讲台都难说,也许还会出一些其它的麻烦。所以我……人都有个虚荣心嘛,请原谅。”
“那你还等什么呀?是应该在这边解决问题的,换了谁都是一样。”何琦站起来又要走。
“听我说。”刘杰山一样地挡在何琦面前。“我原以为你会阻拦我。当然是一种温和的怀柔方式。要是那样的话,我一定会和你竞争到底的。你知道我的脾气,决定了的事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可是,没想到你……你让我脸红了。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你说我这心里能平衡吗?好几个晚上,我终于想明白了,功名利禄实在都是些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最现实不过了。你看看我妻子,要强了几十年,处处争尖,到头来还不是一股清烟。哎,不说了,何琦,还是你报吧!你太善了,欺负你天理难容。”刘杰诚恳地说。
何琦很感动,为刘杰的真诚和坦率。好一会儿她才说:“你其实并没错啊!自己的权利是应该全力争取的。从哪方面讲你都是有理由在这边解决职称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理解你的好意。别让了,我们之间没这个必要。这次机会很难得,不要错过了。”
“你别说了,再说我可就往坏处想了。我的主意是不会变的。至于你报不报,那是你自己的事,你愿意让名额作废我也管不着。但是我劝你不要这样,这毫无意义,是吧?”刘杰看着何琦木然的表情又说:“你不要再劝,劝也没用,否则我就不叫刘杰了。”
何琦想了想,“那好吧,我去申报。真该感谢你。商调函来了吗?你什么时候走?”
“今天该到了。我还没和系里说,不想张扬。另外,我想先办借调,看看情况再说。很多事情想的往往比做的容易。其实走不走我现在都不很在乎。因为……算了,不说了。”刘杰笑了。
“那……我先走了。”何琦说着站了起来。
“哎?你还拿着我的表干什么?”刘杰问。
“我的那份已经撕了,时间紧,有些地方照你的抄抄行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告诉你,最重要的是业务自传。”刘杰提醒着。
“知道了。人一进40,这脑子就木,比不得你们来得快呀。”
刘杰笑了:“又来了!别忘了你只比我大一岁,充什么老大姐。是不愿意与我为伍吗?”
“就是!”何琦说着松了口气。
何琦急匆匆地赶回了系主任办公室。她交了表,说了刘杰的情况,又明确表态自己今年坚决不参加职称评定。至于刘杰那一方,她请求系里在职称审批下来以前严格保密,以防他半路撤申请。
系主任无可奈何地掂了掂刘杰的《职称申报表》,对何琦说:“现在哪还有你这种人呢,人家争你让,人家让你缩,整个是一个傻子嘛。”他实在是为何琦鸣不平,可是她自己决定了的事情谁还管得了呢?他皱着眉头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突然眼睛一亮说:“对了,我差点忘了,这还有个大好事在等着你呢。”
“好事?”何琦感到突然。
“是好事!最近国家教委有个教师旅游团去云南,我们系有个名额。你去吧,散散心。那可是个美丽,神奇的好地方啊。怎么样?下个月中,10天的时间。没问题吧?”
何琦一愣,旅游?这可不是一种常人可以享受的待遇啊。她知道系主任的良苦用心。可是她生性就不太爱玩,加上现在一个人在家还要照顾宁宁,就更没有心思出去游山玩水了。她想推辞,但一接触系主任那双充满期待的目光就语塞了。领导是好意,以此来安慰她失落的情绪,怎么好推辞呢,这显得有点太假正经,太不识好歹了。这样想着她就说:“好吧,我去。不过领导上要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说!”系主任笑了。
“不要趁我不在的时候把我职称的事情再捅上去。这一次,我是执意不参评的。希望系领导能理解我。”何琦很认真地说。
“怎么会呢?你想得太多了。像你这样的把声誉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我们哪敢好心做坏事啊。你只管开开心心地去玩,多照点照片回来。让我们也饱饱眼福就行了。等你回来,刘杰的职称可能已经解决了。你放心,我们会让你满意的。”系主任把旅游邀请函递给何琦。
何琦笑了。她让了一个职称指标,系主任好心成全了她一个旅游名额。这好像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次云南之行竟会彻底改变她生活的轨道……
旅游团只有十几个人,教师多为年轻的教学骨干,人们来自不同省份的不同学府。
何琦没见到一个熟面孔,她很高兴。因为她生就的一个不善聊天,不善结伴,喜欢独处的人。难得这样一个轻松的,没有干扰的,自由自在的陌生环境。
第一个晚上,组织者以“卡拉OK”的形式欢迎四方来客。
何琦静静地坐在舞厅角落的一个卡座里,面前是一杯香气袭人的云南“普洱”。以往,她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场面。因为她既不会跳舞也不会唱流行歌曲。在中文系,她是出了名的“冷美人”。系里组织过几次舞蹈培训班,工会主席看上了她小巧玲珑的身材,追着赶着要她去学跳舞。她勉强去了几次,不知道是观念放不开,还是没有艺术细胞。总之,一期培训班下来,她只学会了个“齐步走”就再也没有迹象进步了。气得工会主席恶狠狠地指着她的鼻子说:就该让你长个地缸的身子,你才会正经八百地学跳舞。她笑笑说:“我就是长了个茶壶的身子也只能是这种水平了,朽木不可雕也!”
今晚,何琦所以能很自觉地坐在这里,一是出于对组织者的礼貌,二是想真正享受一下听歌看舞的悠然自得。她知道这里不会有人拉她跳舞,也不会有人哄她唱歌。她是绝对自由的,是完全可以不设防的。她慢慢地品着香茗,怡然地观赏着轻歌曼舞。那感觉就像杯中的茶,真是好极了。
舞厅里光线很暗,五彩灯球转出了一派斑斓的世界。在“华尔兹”悠扬的乐曲中,何琦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追遂着一对轻盈的舞伴。她几乎看呆了。那高雅的风度、那和谐的舞姿、那优美的旋转、令她感到了一种超乎自然的美。她看不清那对舞伴的面容,但她觉得他们一定很年轻,很甜美。一定是的。年轻就是美,这一点应该是确定无疑的。她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小姐,可以吗?”
一个温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何琦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位瘦高的,看上去有50多岁的男人站在身边。他的脸上带着是一种谦和的彬彬有礼。
“您是问……我?”何琦有些奇怪。
“是的,可以请您跳个舞吗?小姐!”他又问了一声,且微微探了下身子。
何琦顿时面红耳赤。不是因为这个陌生人的从天而降,而是因为那声“小姐”。虽然这个称谓现在对女人的使用已经宽泛到了令人忍俊不禁的地步。就她这种年界不惑的女人有些还很爱听。可是她不行,不习惯,很别扭。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所以会给这个人造成这种错觉,完全是由于光线太暗的缘故。她说:“对不起,我不会跳舞!”
“我愿意教您,可以吗?”男人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