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的，是的，只有像你这样的才行。”何琦话一出口，就无所顾忌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了这样的和自己人生准则、几十年的道德规范大相径庭的话，她掉进了一个网，一个美丽的，可以令人窒息的网，却还自认为进了幸福的伊甸园，女人啊！
周文祯笑了“那怎么可能，你知道，我有情人啊，那样的一种感情是不能同时给两个人的。说心里话，我如果没有她，可能会和你。可是我有她啊。”他看着何琦，目光中是一种温柔的，爱怜的，体贴的真诚。他在鼓励她，怂恿她说话。就像日本电影《追捕》里的导致神经中枢阻窒症的药，他的两个故事，他的温柔劝说都是这种药，情感的神经中枢阻窒药。这药令她迷失，令她改变，令她失去了自我，而她自己却浑然不晓。
何琦说：“你别误会，我说的不是你们那种情人，而是”柏拉图”式的友谊。”这一会儿，何琦觉得他们现在就是以“柏拉图”式的友谊交往的。她认为，这是一种比“高山流水”还要深刻得多的异性交往。它应该是更纯洁，更高尚的。
“”柏拉图”式的友情？你说过不止一次了。可那是骗人的鬼话你懂吗？要知道，男女之间要么是普通朋友，要么是情人，必须有性，没有第三种可能。”周文祯说这句话时是那样肯定。如果没有那种虔诚的感情，何琦应该可以听出点什么。可是她没有，就是听出了什么，她也会反省是不是自己无知？
何琦在周文祯面前，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失去了大学讲师的自信，她是一个感情上的弱智，低智商。她心地太善良，全没有防人之心。她没有接触过婚外的男人，怎知道男人心里的奥秘。正像一部长篇小说中写的那样：在对待性爱的态度上，男人永远比女人要虚伪和软弱。他们总是最先想到后果，安排善后工作，甚至做好了背叛的准备。周文祯正是这样的人。他已经感觉到这个孤寂的女人倾心于他，他虽然也喜欢她，但他要让她一步一步地自己走进他的怀抱。如果有一天，事情出现变故，他可以一推干净。他是男人，需要女人但不能为女人所牺牲。他要防一手。孔夫子说过：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他自认为深诸此道。
何琦沉默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说：“柏拉图”不包括性。那只是一种精神上的相互惦念，相互倾诉，相互帮助，甚至可以是相互爱怜。可她不好意思说，她怕引起他的笑话。记得一次在办公室里，和斯琴，萌萌几个青年女教师讨论男女之间有没有“柏拉图”式的纯真的爱。斯琴肯定地说没有，萌萌也说那种感情是不能不掺杂性的。轮到何琦则截然相反，她认为有“柏拉图”式的爱，但那种爱主要的是友谊成分，是一种十分纯洁的，珍贵的感情。只是那种感情不是随处可见，而像俞伯牙和钟子期那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她的话音刚一落，斯琴和萌萌就失声大笑起来，笑得她几乎有些坐立不安了。她们说何琦呀何琦，你可真是个梦中人啊！你怎么会相信那些传说里的故事呢。睁开眼睛看看，现实生活中有吗？你见过吗？听说过吗？你真是古典文学读傻了，怎么满脑子天国之梦啊？何琦不和她们理论，但她坚信有这种美好的感情存在。现在，她觉得和周文祯似乎就是这样的一种感情。可是，连周文祯自己也不承认“柏拉图”。她真是有些糊涂了……
“累吗？吴方问。
“不。”何佳握着一大把红彤彤的枫叶，兴致正浓。
“我有点累，别忘了，我可是年过半百的人啊。”吴方故意这么说。
何佳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一阶阶地蹦台阶。
“真像个孩子。别玩了，我们快回去吧，天不早了，狼要来了。”
“走啊，谁说不走了？有本事你飞回去。”何佳明显地有一种失落感。
“我要飞也得驮着你一起飞啊。不过，到那时，可能人还没上天就先落地了。”
何佳笑了，转身飞快地往下跑。边跑边回头叫：“快，当官的！天不早了，小心让狼叼了。”
“让狼叼了也要拉上你这个垫背的。”吴方咬牙切齿地甩开了步子，一路追赶下来。
到了公园门口，两人一样的红头涨脸，一样的大汗淋漓，一样的兴高采烈。
公路上，车子飞快地奔驰。肃穆的广阔原野渐渐远去，城市的水泥森林呈现眼前。他们仿佛又回到了现实，和来时一样，两人谁也不说话了。时间好像过了半个世纪。突然，吴方拉住何佳的手，何佳挣了一下没挣脱。其实她并不想挣脱，只是女人防卫的本能和自尊的本能趋使她有这么个动作。做个样子而已，她自己都感到不自然。
吴方握着何佳的手，暖暖的，软软的，他感到很舒适。他轻轻地握着，捏着……自然地，何佳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大拇指一下一下地捻着她细滑的手背，心里荡起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柔情。这种柔情，他曾经有过，但已久违了20年了。那时他握的是妻子苏红的手……
吴方和苏红“青梅竹马”。他们在一个科研院长大，从幼儿园，小学，中学，都是在一起度过的。因为他们是邻居，因为苏红是既无姐妹又无兄弟的纯粹的“一枝花”，因为苏红美丽娇嫩得人见人爱，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吴方就成了苏红当然的保护神。不管哪个男孩斗胆敢欺负苏红，吴方是决不善罢干休的。他平日虽然从不打架斗殴，可为了苏红，当仁不让。
中学以后，赶上了文革。两个人的父母都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批斗过一阵后，就全部被下放到了南方的一个“白云生处”的省份。本应全家大迁徙，但久经运动“锻炼”的父母到底是留了个心眼。没转两个孩子的户口。从此，城里的两套冷清的单元楼房里，就只剩下两个独门独户，无依无靠的孤苦少年。
生活逼人早熟。吴方和苏红自己买菜做饭，自己洗衣服拆被子，自己料理家务，共同的命运使他们懂得了互相帮助的快乐和温暖。他们常常一起做饭。记得那时候最省时省事省钱的饭就是炸酱面。他们一捆一捆地往家里运挂面，一瓶一瓶地炸黄酱。直到后来，他们一见炸酱面就从心里往外泛酸水。一直到后来成了家，他们的家里是绝对不吃炸酱面的。因为他们俩早在文革中已把下辈子的炸酱面都吃够了。
这样的日子吴方和苏红过了有一年多。终于，领袖的一个最高指示，把他们一起送到了内蒙古大草原。在那里，他们俩一呆就是8年，直到一声“十月的惊雷”，父母双双返回京城，他们才得以改变了多灾多难的命运。吴方当了兵，苏红回了北京。
内蒙古的大草原对苏红并不友好，她回北京时带了一身的疾病，胃溃疡，心动过速，特别是那种“胯骨脱臼”的顽疾，经过暴风雨的洗礼，更加肆无忌惮的折磨着她。她整日苦不堪言。医院建议她做胯骨替代手术。而取而代之的物件是一枚不锈钢的胯骨轴。这种钢轴虽然可以减轻许多肉体上的痛苦，但也有很不利的后遗症，临床尚属实验阶段。医生有言在先，弄不好，不能长时间站立，而且很可能两腿会长短不一。
苏红哭了，想了三天三夜，便毅然给吴方写了一封绝交信。只有一张纸，话语强硬得铿锵有声。这时，在部队已经很有出息的营教导员吴方，接信的当天就炸了营。他几乎连想也没想就打了份措辞坚决的复员报告，任团长、政委把桌子拍得山响，嘴皮子磨得纸薄，他自“岿然不动”，就在苏红手术前的一个星期，吴方十万火急地赶回京城。下火车还不到一个钟头，就“绑架”苏红去了婚姻登记处。他强按着苏红的手在那张生死与共的“结婚证”上签了名。吴方这个壮举熔化了苏红，也曾感动了亲朋好友一杆子人。
手术的结果不幸被医生言中。苏红从此不仅不能长时间站立，而且的确是两腿长短不一。从此后，吴方成了标准的家庭主男，一切的家务劳动都成了他义不容辞的事，家务虽然很重，但他并不甘心平庸。这期间，他刻苦自学，上了财经学院。毕业后，在国家机关当会计。几年的刻苦努力，凭着他的踏实肯干，深得上下领导和群众的拥护。后来，他便一步一个脚印地坐上了眼前的这个位子：计财局长……
车子停到了何佳住的大院门口。何佳下了车，吴方也下了车。
“你怎么也下了？”何佳问。
“上你家去蹭顿饭，不欢迎吗？”吴方又诙复了恢谐的常态。
“当然，不过……没想到领导大驾光临，区区小百姓家恐怕没什么可吃的。”
“领导也是普通人，你家总不能米面油盐都没有吧？别说了，再说我就当逐客令了。要知道我可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啊。”吴方说着，脚下不停，只顾熟门熟路地往前走。
“你够赖的，不动声色地强加于人。”何佳一路上的沮丧一扫而空。
“对你只能变被动为主动。”
“你一贯是这么自信吗？”
“承蒙夸奖！”
“不知羞耻！”
“相差甚远！”
吴方和何佳唇枪舌剑地来到楼上，进了房门，他们对视一眼，都有一种温馨的感觉。
“喂，有什么能吃的都拿出来，我今天可以给你露一小手。”吴方大模大样进了厨房，从挂勾上取下花布围裙，很自然地套在脖子上。他系好了腰上的带子，又随手向下划了两下，动作十分娴熟自如。
“你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何佳看着好笑。
“当然，一级厨师，家庭烹饪学校毕业的，一会就让你大开眼界。快去，把你的储备找出来，我巧丈夫要为无米之炊了。”“既然可为无火之炊，还找什么？”“总不能让我无中生有吧。”“那就别说大话。”“行了，小姐，我说不过你，快把能吃的都找出来吧。”
“我这只有一盒豆腐，一小块榨菜。还有两个面包和几袋方便面，行吗？”何佳翻着冰箱说。
“有生肉馅吗？还有香菜？”
“有一点，不过是冻着的，香菜只有一棵。”
“真是鸟食。行了，把肉馅拿出来，香菜洗一洗，切成末。还有榨菜和葱，通通切成末，放在小碗里，其它的事你就别管了。”吴方指挥何佳，像卫视中文台里的烹调大师方太。何佳连忙手脚不停地打杂，可一看见吴方围着围裙的粗腰，滑稽得像动画片里的熊外婆，就忍不住想笑，一笑就前伏后仰一发而不可收。
“你就知道笑，笑，这有什么可笑的？做饭就是这个样子，在家里从来没人敢笑话我。真是少见多怪。”吴方嘟嚷着，挥舞着锅铲继续装模作样。
何佳立刻收敛了笑容，低头不语。
“怎么了？我又说错什么了？”
“没有。我就是觉得有点累！”何佳不想让吴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因为她明白，此刻他提到家想到家都是很正常的，没有任何错。她没有理由生他的气。她算他什么？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比较要好的朋友罢了。朋友有什么资格不满意他提家。可是道理归道理，她心里就是不舒服。正好吴方让她去休息一会儿，她顺阶而下，出了厨房，松了口气。
何佳躺在床上，脑子里开始了胡思乱想。吴方的家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他会做饭，会体贴人，善解人意，他应该有一个温馨的家。可是如果是那样，他为什么又对自己表现出这种非同一般的友情和热情呢？是不是他家里不快乐，不幸福，不美满呢？那么他妻子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很刁？很厉害？或是很丑？很俗气？也许是吴方天性喜欢女性，好色？或者是……不！他不像，他很正派，从他的一言一行里，她可以感受到他的诚实可信。那他是怎么回事呢？何佳正想入非非，猛然间看见吴方探进来的半个脑袋。
“吃饭喽！”吴方叫道，像个地道的大师傅。
何佳翻身跃起，不是饥饿，而是十分想见识一下他的手艺。
方正的小餐桌上，一碟用炒熟的肉馅，榨菜，香菜，葱花拌成的嫩豆腐清香袭人，两只焦黄的荷包蛋赏心悦目。两碗飘着葱花和香油圈的方便面令人垂涎欲滴。
“还可以，就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你也能做出一顿开胃的饭，真不简单！”何佳由衷地夸奖着。眨眼而成的这一切虽然很简单很平常，可是她在家从不下厨房，在单位从不下伙房，而且宁肯天天啃面包咬火腿肠嚼速冻饺子，也绝不肯在做饭上下大功夫。虽然有名家名言传出：人活着要吃好每一顿饭！她听了后也大为赞许。但真要是让她花功夫去实现这个名言，她却宁可相信那是咒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