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盼望这次不是空手回来,她斜背着一个包,带子长长的,直垂到大腿上那种,包里放着两张VCD片《圣斗士星矢·冥王篇》。
我没看过这部卡通片,连片名都没听过,不过据许盼望讲,那是超一流超Q超帅超酷超好看的。许盼望说得脸部表情过剩,手指还不停地比划着,让人确信她是真真切切被吸引了,毫无虚假成份。当然没有哪部日本的卡通片不能吸引许盼望,看看她的手,手上带着银光闪闪的跟手铐似的链子,据她说是《全职猎人》里那个叫酷拉的冷静聪明孩子戴的,许盼望对这个小男孩每行一步手中就有响声相伴而起简直着迷极了,“酷啊!酷啊!”她叫道。我外公就去四处打听,谁去北京了?谁肯帮忙跑一趟四通桥?北京四通桥二手电器交易市场旁有家漫画周边店,只有那家店里卖日本原装进口的酷拉手链,每副75元钱。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人肯跑这趟脚,实现了许盼望的心愿。
许盼望带着这个令人莫明其妙的手链大大咧咧地摆弄起电视机VCD机。她真是开心,虽然刚才我母亲对于她提出去日本以及去找我父亲一事态度暧昧,但是只要卡通片在望,许盼望就忍无可忍地开心。开心有什么不好呢?人活着不就是图个神清气爽吗?许盼望把片放入机子内,边放边肆无忌惮地大声喊起一首古怪的歌,大概就是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星矢唱的吧,而且足蹈起来,手舞起来,手上的链子跟着哗哗作响。
我奶奶可不喜欢这声音,我奶奶过来,指着许盼望说:“喊什么喊?叫什么叫?”
许盼望捏着遥控器重重坐到沙发上,她说:“奶奶让开让开!”
我奶奶一点都不让,我奶奶背对着电视,直面着许盼望。我奶奶说:“开是让出来的吗?啊,开能让吗?我就要站在这里。”
七年不见,我奶奶一次都没有把许盼望提起,是她忘了许盼望了吗?我相信她一天都没有。她印象中许盼望不过是个黑瘦干巴的小女孩,七年里许盼望都是那副小小一团的模样在她脑子里出没,可是,现在许盼望修长而且白嫩,许盼望已经比我奶奶高出一个头,一下子把我奶奶眼前的空间占去很多。我奶奶不让开,就不让开,她挡在许盼望与电视之间,一直看着许盼望。
许盼望一点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妥,这个没心没肺的孩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始终缺乏敏感。这么多年,她身体倒是飞速发育,充分具备了一个成熟美丽女人所应有的一切条件,可是她的心理与性格,我感觉却发育迟缓,她至今都没有把心机与算计的本领初步掌握,透明得像个玻璃人。
我有时候闲着没事会瞎想,就觉得其实许盼望式的人如今是太少了,如果到处都是许盼望,估计和平的鸽子就会满天飞翔,世界就成为美好的人间了。许盼望一门心思急着看星矢,她身子往旁歪去,将遥控器对准电视机一压,音乐起来了,画面出来了。“奶奶你走开嘛!”许盼望嚷起。她的视线从我奶奶身上绕过,直盯电视。
我奶奶不走,我奶奶站在那里整个身子越来越紧越来越硬,终于成了一块石头似地一动不动,而且最要命的是她的脸色正发生着惊人的变化。
许盼望哇哇哇哇地叫,她歪着身子,头向前探着。243年雅典娜用来封印邪恶的封条被开启了,冥王哈迪斯率领的108颗魔星终于复活,新的圣战开始了。哇,太帅了!许盼望手往空中舞起,手链哗啦啦响。
“关掉!”我奶奶突然吼起来。
“关掉!”她接着又跺脚,咚咚咚,塑料鞋底撞击水泥地发出扁扁的闷声。
“关掉!”她再一次强调,话是从牙缝中往外挤的,夹着吱吱吱的气流声。
“嘘――!小声点。”许盼望让我奶奶小声,这边又急急压着遥控器按扭,这家伙不但不关掉,反正把电视声音弄得更大。我们家顿时轰隆隆地响着,夸张的呼叫与竭斯底里的音乐震得整间屋像一列急速奔腾的火车。
如果许盼望能抽空瞥我奶奶一眼,会看到我奶奶其实已经更像蒸汽火车了,嘴里吱吱往外冒气,身体随着每一口吐气而颤颤微微。这就不对头了。刚才她挡在许盼望与电视间,她也就是挡挡而巳,无非是这个许久未见的许盼望突然又冒出来,让她心里有些怪怪的,一时间总有些不适应而已,并没有太多的恶意。但是接下去情况变了,接下去电视响了,有声音传出来,像炸雷一样冲进我奶奶耳朵里,她整个人一缩,僵住了。许盼望没看到这些,这个该死的许盼望两眼还是紧紧盯在电视画面上,跟着那群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圣斗士们一起忘乎所以。
我奶奶怎么了?
其实很简单,许盼望买的《圣斗士星矢》是盗版片,只有中文字幕,原音却是日语。圣斗士与冥斗士用粗壮的嗓音喊着,又喊着。别小看这个细节,许盼望把电视声音弄得那么大,圣斗士的声音铺天盖地笼罩下来,我奶奶顿时觉得被一股强力吸入时空遂道,颠簸、翻转,晕眩、欲吐。她好像回到12岁那年,好像看到12岁那年。她真的要吐了,蹲下来,嘴大张,却什么都没吐出来。没吐就没吐吧,我奶奶霍地又站起来。“把电视关掉!”她冲过来,要抢许盼望手中的遥控器。
“哎呀呀,”许盼望身子闪来闪去,许盼望说别吵别吵!你怎么老是吵呢奶奶?
其实这时候只要许盼望听话,立即把电视关掉,事情也就过去了。不就是一部卡通片吗,这会儿不看过一会儿也可以看,在娥眉不能看到城里我外公外婆家也能看。所以我说许盼望心智发育迟缓嘛,她本来就不懂得察颜观色,卡通片与漫画书,这两样东西一在许盼望面前展开,完了,许盼望更完蛋了。
而且,片子是她在回娥眉的路上买的,新买的呀,许盼望急着看一看。圣斗士不是新鲜人物,七十年代就在日本出品了,但冥王篇是新玩艺,新近才由法国人投资完成。许盼望在我外公外婆家里从来没有为了谁而把电视关掉,本来嘛,电视就是用来看的,为什么要关掉?许盼望她不关,她要继续看。
我奶奶停了手,她夺不到遥控器,许盼望比她高一个头哩,夺是徒劳的。我奶奶垂着手,腿叉开,树桩一样坚地定站着,呼呼呼吐着粗气,气越来越粗,她这列火车正在加速。
许盼望不理她,许盼望一直到这会儿都没注意看我奶奶一眼。女神雅典娜的圣斗士飞天入地,与要取雅典娜首级的冥斗士打得昏天黑地。嘎坷!许盼望也跟着喊“嘎坷!”喊完,她自己觉得有趣,对我奶奶挥挥手:“不是我叫你滚开呀,哪,是冥斗士说的啊。冥斗士说嘎坷。哈哈哈哈。”许盼望嘴张得很大,笑声又粗又大,与电视里传出的声音频率一致,立即就溶成一团。
为什么日本男人讲话都那么使劲呢?根本不像是用嘴说的,他们用肚子说,最多劲用到脖子为止,话出口之前好像都要先用力拧一下,所以每一句都沉闷而且杀气腾腾。许盼望受到影响,她不知不觉也将嗓音拧成那样了。哈哈哈,她笑,浑身乱七八糟地摇动。
仔细辨认,我奶奶此时的站立姿态倒有几分像勇敢的圣斗士,几乎气宇轩昂。她这个样子让人陌生。二十年前,我父亲一走,我奶奶虽然身子还直直地挺着,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硬装出来的,本质上她是有气无力的,如同一片缺水的菜叶子,在荒漠中做着最后的坚持。
此时菜叶子枯萎的叶脉突然抖擞起来,有饱满的汁液在其中飞速流淌。我奶奶嗖地转个身,她向电视扑去,身手迅雷般敏捷。
“奶奶你干什么?”许盼望叫起来。
许盼望发现不对头时,我奶奶的手已经压住按扭,VCD片退了出来,她要拿片,要把片子瓣成两半。
但许盼望依呀呀叫着跑过来,揪住她的手,把片子夺去。
如果我母亲这时候能够听到厅里的动静就好了。我母亲埋头厨房,精心烹调,色香味共同组成壮丽的波涛,在她周围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母亲沉浸其中,无以复加地深深陶醉。她耳中有热闹非凡的电视声奔腾而来,那些尖利夸张的喧闹在我母亲看来已经成为调料的一部份,正一点点渗进每一道菜中,泛出无穷的滋味,世界因此变得又远又近、又真实又虚幻。多少年了,家中都是与此截然相反的安静,连房梁似乎都早已被带入死一般的空寂中,习惯了,认同了,与世无争了。如今电子合成的声音雷一般炸响,轰隆降地回荡,房梁也跟着嘎一声,吱一声,像一位从沉睡中被吵醒的老人。哦,因为许盼望回来了啊,只有许盼望回来,家里才会响起这样的声音来。
我要表达的其实是这个意思:如果我母亲能够及时了解厅里发生的事情,那么接下去,我奶奶和许盼望之间就不会弄得乱七八糟,可是我母亲沉醉于她的烹调,她只耳闻了代表许盼望正在这个家中出现、存在的轰隆隆的电视音响,而忽略了其他。直至热闹的机器声嘎然而止。
“哎呀你干嘛呀!”许盼望叫了一声。
许盼望这次到家后一直是以这样惊乍的腔调说话,我母亲一时没回过神来,不以为意。可是接下去,一阵响声传来,是机器与其个物体相撞然后从高处落地的一连串声响,相伴而起的是许盼望带着哭腔的一声尖叫。我母亲这才一震,扔掉勺子,冲出厨房。
许盼望躺在地上,头上有血往外流。她的旁边散落着电线、开关插座以及VCD机。真没想到时,我奶奶居然举起VCD机狠狠砸在许盼望的头上。
“看,有什么好看的?”我奶奶手插在腰上,气呼呼地说,两眼则怒视着许盼望。这个神情与气势倒是与秦多尿当年批斗她时的样子有几分相似。
那天我母亲给我打了电话,她希望我回去一趟。我母亲说许盼望额头在镇医院缝了三针。从医院出来许盼望要马上去城里,我母亲不让她走,我母亲对她说许凯歌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