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角勾出狡黠的笑意,指肚摸了摸嘴唇加以掩盖,等他放下笔,辛夷像模像样地将纸铺在眼前。绞着眉头,左看看右看看,好像这字里有什么花儿似的。
“先生快给算算,我这姓氏如何?到底做些什么方能转运?”贺公子看她半天不说话,急三火四地开口便问。
“公子总得等我相相面。”她摆摆手示意不要催,“公子这姓上是‘加’,乃是增多之意,下是‘贝’,乃指金钱,凭此看来,公子应当是家世显赫才对。”她故意不说他正是贺太守的儿子,只是旁敲侧击、曲线救国。
贺公子的眼神越发膜拜,引上道似的连连点头,“先生所言极是,正是如此。”
“但……”她指着繁体的“贺”字贝字底中许多的横,又道:“公子您看,这里许多笔画拦着路,表明现在前途波折。恐怕不仅仅有小人,还有别的。”
“那……那是什么?”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想必是位女子……”她说到这里,神秘兮兮地靠过去,板着脸问:“贺公子,我有一事想问,最近是否与什么姑娘有恩怨纠葛?我看您印堂隐隐发黑,这不是吉兆啊。”
“印……印堂发黑?”贺公子一听到这就急了,“什么女子……”
“公子好好想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让这女子和小人勾结纠缠起来一起害你?”
“有,好像有,对,好像正是前几天……”
“公子先莫说,由在下先说说,您看我说得对不对?”身为主要当事人,她自然知道一切细节,故而将事情大略和他一说,贺公子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先生……先生真乃神人!”他大惊,这一声喊得周围行人驻足不少,都望着摊前一脸云淡风轻的卓辛夷。
辛夷摆摆手,“公子先别忙着夸,公子难道不想知道后来那姑娘怎么了?”
贺公子一听,脸上的表情滞了滞,“怎的,那日不是我义弟将她送回家了吗?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她装出严肃认真的模样,“刚刚我掐指一算,那姑娘十有八九已不在人世,恐怕正是因为怨恨公子轻薄于她,羞恼难当便自尽了。”
“啊?!”
“所以……吓!”她朝贺公子肩头一望,故作大惊,指着便叫:“你这妖孽,冤魂索人,见了吾辈还不快快退散!”
贺公子吓得脸都没了血色,嗷的一声一跃而起蹿得老高,胡乱地拍着自己的肩膀,却不敢回头看,只顾喊着:“先生救我!先生救我!”
她本来想给他“驱鬼”,但转而一想自己现在本职工作是算命先生,会得太多反而不好,故而就没伸手,只转言道:“公子莫要惊慌,这冤魂如今还不成气候,顶多只会勾结小人来给您使绊儿,暂不会有性命之忧。”
“真的?!”他想看看肩膀,可又不敢扭头,只能怯怯地瞟一眼,这情状着实万分喜感。
“自然。”她没有继续看笑话,而是点点头,示意贺公子再度坐下。
贺公子虽是坐下了,但如坐针毡一般,十分不自在,“先生,我觉得我感觉到它了……后背发凉一定是它趴在我背上对不对?对不对!”
“公子莫要惊慌……淡定,淡定。”
那边贺公子都急得火烧屁股了,能淡定才怪,“先生您快说说,我该如何做?!”
“这也简单,回家泼一盆黑狗血,再燃烛诵经几日也就好了,重点是在如何除小人。”有道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甭管贺公子之前行径多恶劣,但沐方锦一日不收拾,她这生意就一日做不下去。为了长久打算,必须要给沐方锦点颜色看看。“只要除了小人,一切自然云开月明。”
“那……”说到这里,他又左右看看,小声说:“难不成……杀了他?”
“……这怎么行?”她满脸黑线地摆摆手,“公子,那小人虽然事事出色高你一等,但您别忘了,还有一招您一定能制得住他。”
“什么招?先生快说来听听!”
辛夷凑近了,压低了声音说道:“公子,您别忘了,还有那自尽的姑娘呢。”
“先生莫要再提这事,前些日子义弟正是以此要挟。”
“但那姑娘已死,若他真敢将这事说与旁人,公子何不将此事赖在他身上呢?如此岂不是一举两得?”辛夷嘿嘿一笑,“更何况,他自己本就是御史,虽然不知他来您家有什么事情要办,但归根结底是怕惹上麻烦的,所以您回去就和他将此事一说,保准他不敢再招惹您分毫。”
“此话……有理!”他说罢愣了愣,“先生,您连他是御史都算得出来?果然是神人!”
废话,不神能忽悠得了你吗?她脸上依旧堆了微笑,“公子切记,天机不可泄露,我今日与你说的话,万万不可再与旁人说起。”
“是是是。若真有用,那先生的恩德在下必定铭记于心。”别光铭记于心,我不介意您再多给点银子。辛夷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念着“给银子”“给银子”“给银子”,直到最后他飞似的逃跑了,也没再塞点银子给她。
辛夷显然觉得有些亏了,叹了口气,又从袖口掏出先前贺公子塞的银钱,感觉也够吃个三五天的,心里也就平衡不少,更何况这可是她出摊以来赚得最多的一回。她兴奋得连回家时候的脚步也都轻盈了许多,一蹦一跳地哼着歌,知道的是她赚了大钱回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体了呢。
譬如在厨房蒸馒头的半夏,回屋就看见辛夷抱着紫珠悠着转圈圈,这样反常的举动吓了他一跳。他想一定是自己看错了,就退回厨房,然后再次打开门来看,好在这时辛夷已经放下了紫珠,正给她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但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辛夷回头见他进屋,就将魔爪伸向了他,抱着他又是一通转圈,“你看,今天姐姐赚了好多银子回来,还斗赢了姓沐的那个烦人的家伙!”
……姓沐的?又是谁啊?
半夏虽然有几分好奇,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被她一圈圈转得发昏,末了全然忘记该问什么了,满脑子只剩下辛夷一遍又一遍地夸他馒头做得好吃云云,当真是被洗脑似的,还特意给她做了个更大个儿的馒头当明日的午饭。
第二天,一上午都安然无事,刚刚入午,就在辛夷自认为已经斗赢了沐方锦的时候,远远的那璧人一般的俏公子又慢悠悠地踱来了。虽然她依旧不满,但看看自己胸前半夏给她塞的午餐,放心地长舒了口气——还好自己也是有备而来。
却看沐方锦在她摊前站定,上下打量她两圈,嘴角无意地抽了抽,“先生……您这胸口,怎么今日就只塞了一个……”
“怎么?”
“至少塞两个还好看些……”
“但是,两个我吃不完。”辛夷拍了拍胸口唯一一个隆起的大馒头,“我家里穷,还有好多弟弟妹妹要养,不能浪费粮食。”说到这里,挑起眼看看沐方锦,奸诈地笑道:“公子若是看着不顺眼,何不再给我买个馒头,我塞进去垫着?”
“……”沐方锦黑着脸看了她好一会儿,方咬牙切齿地蹦出一个字:“买。”
当沐方锦带她去卖馒头的摊贩那儿,将一个馒头丢在她手里,她并没有塞进胸口,而是抓起那热气腾腾的馒头便朝嘴里塞,三口两口吃完了便再度伸手。
如此反复三次。
沐方锦的脸色又不好看起来了,“先生你刚刚不是说……只能吃一个吗,两个吃不下才只带了一个的?”
“有人请客就不一样了,有人请我吃东西,我的心情就好,我心情好了,胃口就好,所以多吃几个也是正常……沐公子一会儿请我喝杯茶怎样?这馒头吃得急了,噎得慌。”
“……怎么没噎死你。”沐方锦嘴角抽了抽,“吃得那么快,还怕人抢吗?”
“这叫有便宜就占,不占王八蛋……”
这一瞬间,沐方锦的脸色显然更难看了。
辛夷觉得她与沐方锦,大概就是女屌丝和高富帅的差距,他们之间隔着深深的一道鸿沟,或许这条沟也可以说是隔了千年的代沟。
在吃完第三个馒头的时候,她实在噎得直打嗝,只能悻悻地接过第四个馒头,把怀中的馒头朝边上推了推,然后将手里的馒头塞进胸口,看起来十分傲人的胸器便这样诞生了。她满意地拍拍胸口的两个大馒头,引得无数人侧目。
这样说来,辛夷近乎可以确定这沐公子大抵是有对称强迫症的,非要她胸口都被馒头垫起来才觉得好看。
“沐……嗝……沐公子,咱们去哪喝……嗝……喝口茶?”
她被噎得打嗝,一时半会儿还真恢复不过来,吵得沐方锦都要烦死了,但沐公子是高富帅,自然不与屌丝一般见识,虽然不说话,可还是将她带到茶楼前,还要了个单间。看着店小二哈腰鞠躬的样子,看来沐公子果然财大气粗。
此时辛夷有点后悔,为何她刚刚在街边胡塞了那么多馒头,不然再宰他一顿茶点岂不是更赚?想到这里,她觉得郁闷了。闷闷地坐在那儿半天,沐方锦啪地将茶杯放在她面前,辛夷被吓了一跳,抬头看看沐方锦,又看看茶杯。
“喝。”
“……哦。”她刚刚端起杯子,却隐约觉得不对,“咦,我不打嗝了?”估摸是刚刚被沐方锦吓了一下,反而将打嗝的毛病治好了。辛夷将那一杯茶啜完,将茶杯朝桌上一推,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在下已经没事了,就先走了,公子咱们后会有期。”说罢,拱拱手便朝屋外走。
“……你等会儿。”还没走到门口,沐方锦一把将她扯了回来按在椅子上,“你以为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请你吃馒头喝茶的?”
“……不然呢?”辛夷抬头看看他,有点期待,“要不请我吃肉包子吧,我都好久没吃过肉了。”
“我倒想把你剁了和馅做成肉包子。”他阴郁地将嘴角勾了勾,“但估计做出的包子也难吃,打发狗都嫌弃味道不好。”
真是不大好笑的笑话,她想。“那一定是馅儿调得不好,我对自己身上的肉很有信心。”
“那不如就试试看?”他冷眼一瞥,近乎认真地问道。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吃我的肉来了?在下哪里惹到了沐公子吗?”她将手一摊,到底服了软。
沐方锦上下打量她一圈,“昨日,你是不是给贺太守的公子算了一卦?”
“啊呀,难道我这么有名?”她沾沾自喜地摸摸下巴上的头发楂儿,“怎么,沐公子今日来找我也是为了算命?那你倒是早说嘛,在下现在什么都没带该怎么算?”
“你会算什么,不过是一派胡言罢了。”他不屑地哼了哼,“而且,你竟敢与贺兄一道预备陷害我?还谎说那姑娘已经死了?”
“公子既然认为我说的是一派胡言,那为何还如此在意?”辛夷笑道,“再者说,莫不是公子真去查过那姑娘没有自尽而亡,所以才说在下是信口雌黄的?”
“至少……易家村没有。”
辛夷的眉无意间抖了抖,转而笑道:“公子怎知她是易家村的?纵使是她亲口说的,也未尝不知她是不是对公子说了谎,公子怎的就只肯信她反而不肯信在下了?”
“哟,我听先生这话,醋意倒浓得很。”沐公子忽而轻笑一声,星眸略弯,十分好看。
“看来倒是真应了先生那句话,我命中缺您了?”
她的笑容瞬间凝固在嘴角,“公子,我先前就说过,我不过是口误。”
“可先生应该知道还有一句话……正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让沐公子费心了,真不好意思。”她觉得这对话真是越跑越偏,再度站起身来,“公子,我那边摊子离不开,请恕在下就不久留了。”
沐方锦眸子一眯,“这话还没说完,怎么先生就想跑了?若不是做了亏心事,怎至于这般躲我?”
辛夷转头看向他锐利的目光,下意识地躲了躲,“虽然公子您说得也有理,但沐公子您也要明白,在下不过是个算命先生,跟人说话便是赚钱的。那么要在下再陪您多说几句,您先给几两银子如何?”她倒是一本正经地谈起价来,“要不咱们先唠二两银子的?”
“……你就那么缺钱吗?”
“若是你家就你一个壮年劳动力,还有四个白吃饭的嘴,你也会这么缺钱了。”辛夷将手一摊,“公子,这一点都不好笑。”
沐方锦摇头苦笑了一会儿,无奈道:“你若是这么说,我反倒有些同情你了。但你这算命不过是坑人骗钱的小把戏,你糊弄得了贺兄,可骗不了我。不过罢了,我便放过你和贺兄吧,没想到你还真挺能言善辩的。”
“在沐公子面前这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辛夷这才开门离去,“那么沐公子咱们后会有期,为了报答您请我吃了馒头又喝茶,我决定不与你讨刚刚陪你说话的几两银子了。我们扯平了。”说罢,这才欢快地将门一关,扬长而去。
回到摊前的时候,旁边卖土豆的老婆婆正要收摊回家,她每日的生意都如此好,辛夷真是眼红得差点就想跟她卖土豆去了。见到辛夷回来,老婆婆连忙招呼着,“哎呀,先生,你可回来了,刚刚一个公子站这儿等你半天了。”
“什么?哪位公子?”她想问问是不是贺公子来过,但想想昨日贺公子来的时候婆婆已经回去了,便犹豫着形容,“是不是穿得很富贵,头冠上有夜明珠的那位?”
“似乎不是你说的那位公子。”老婆婆没有看她,专心收拾着摊子,“我看刚刚来的那公子似乎认识你师叔,开口就问这是不是甫阳山人的摊子。”
难道是……想让甫阳山人给算命的?看来这先前的摊主算命的手艺还不错?“大娘,您告诉他我是甫阳山人的师侄了?”
“当然啦,不过那公子只等了一会儿就走了。哎,不过是前后脚的事,他刚刚走,你便回来了。”
“看来真是不巧。”辛夷在位子上坐下,摇头晃脑道:“算命这东西讲求的是‘随缘’二字,看来我与他算是无缘喽。”
老婆婆收拾好了东西,这才望望她,“我倒是告诉他你日日都会来,若是他真心想找你,估摸明日还会来的。”
“哦,那真是有劳大娘替我转达。”她将手拱了拱,目送她离去,这才托着腮帮子坐在摊前发呆。
刚刚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认识这位甫阳山人是来算命的倒也无妨,随便糊弄几句也就罢了,若是来砸场子的恐怕自己真真应付不来。她发了好一会儿呆,这一下午因为吃得太饱而犯困,恹恹欲睡的,好在客人不多,胡诌几句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
回到家的时候,辛夷觉得肚子里的食物显然还没有消化干净,沐方锦请她吃的这几个馒头,生生撑得她连晚饭都不用吃了。自此辛夷真心觉得,沐方锦其实也不算坏人……另外,他如果明天中午继续请自己吃饭的话,辛夷觉得他会是个更好的人,尤其是如果再能请点除了馒头之外的吃食那是再好不过了。
反倒是弟弟妹妹们面对着“带着一个馒头出门,揣着一对馒头回来”的辛夷十分不解,尤其是昨日刚得到夸奖馒头做得好吃的半夏,今早明明还特意挑了个个头大的馒头塞给她,怎么今日反倒这么不给面子,一口不动地又给揣回来了?不光是带回来早上的那个,旁边咋还又贴了个馒头?
辛夷将两个馒头从怀里掏了出来放在桌上,又摸出了今日赚的为数不多的银钱,这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今儿运气好,竟还能有人请我吃饭,若是明日还有,那可又是一份赚头。”
“姐姐,今日是谁请的?”半夏指指馒头,“这也是……没吃完带回来的吗?”
“不过是来算命的客人顺便请了一顿。”她说着,下意识地摸摸下巴上的头发楂儿,“不过咱们不光赚钱,还能赚点吃的回来也不错?今日真是可惜了,吃馒头吃得那么饱,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再敲他点别的吃的……”
半夏听她声音越来越小,连忙打断:“长姐说什么呢?”
“没什么。”她摇摇头,“你们今日吃什么呀?又是青菜吗,我怎么见咱家似乎很久没吃过肉了?”
“哪里有闲钱买肉,能吃饱饭已经不错了。”半夏听到这里,为难地挠了挠头,“其实长姐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想吃……上一次吃肉还是过年的时候呢。”
辛夷哪里能记得什么时候吃的肉,她才穿来几天而已,先前的记忆早就不知道被抛去哪里了,只能敷衍地点点头,“也是,今日我突然想起肉包子了……明日若真赚了钱,我就先去买些肉包子来。”
“什么什么?肉包子?”端着碗筷的紫珠跑得急,幸亏半夏扶了一把,要不还不把手里的瓷碗交代在地上,“有肉包子吃?珠儿要吃。”
她笑骂了这小萝莉一声“吃货”,顺手刮了刮她的鼻尖,“不行呀珠儿,今日姐姐没赚那么多钱,买不了肉包子。”
“唉……”珠儿一脸的期待垮了下去,“那姐姐……明日能赚够钱吗?”
半夏听着,添油加醋似的补上一句:“长姐明天一定能赚够。”
正在她尴尬着不知如何回答时,反倒是端着盘子的佩兰跟进屋来,绞了绞眉,嗔怪一声:“长姐累了一天,你们就别吵她了,快些坐好吃饭。”说着,还在两个孩子的脑瓜上挨个敲了一记。
紫珠和半夏这才老实下去,乖乖地吃了饭,收拾一阵才肯安分就寝,睡前的时候,紫珠还不忘揪着她的袖口,闪着大眼睛一脸期待地说:“姐姐,肉包子。”
“……记住啦。”
为了节约家中粮食顺便能吃饱些,辛夷着实还有等沐方锦请客吃馒头的打算,故而她这一早又在怀里只揣一个馒头就上路了。熬了大半个上午她都没有见到沐方锦的人影,这回她可算是明白什么叫作望眼欲穿了。
但最终,望来的不是沐方锦,反而是那贺公子。
贺公子哭丧着脸,带来一个十分沉痛的消息:沐方锦今早已经离开了冀州城。
按理说,这沐方锦离开冀州城,沉痛的应该是再也蹭不上饭的辛夷,而非是恨“小人”近乎入骨的贺公子才对。说实在的,这很说不通。
辛夷上下瞟了瞟眼前的贺公子,狐疑地看着他面上的表情,看他倒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可沐方锦离他远远的,对于贺公子来说应该是好事,如今怎么又不高兴了?
还没等辛夷搭话,他就先一屁股坐在面前的竹凳上,稀里哗啦地吐起了苦水。
要说这事情,终究还是沐方锦惹出的麻烦。前些日子因为有那个被辛夷谎说死了的姑娘压着沐方锦,还算有点威慑,可这次沐方锦眼见是要离开冀州,显然没预备让贺公子继续好过,竟将这些事原原本本添油加醋地告知贺公子的妻子。
这打小报告倒是没有什么要紧,可糟就糟在贺公子他家那位正妻田氏,恰是位十里八乡都有名的母老虎,那脾气可是出了名的坏。更麻烦的是,田氏乃是冀州大乡绅田员外的宝贝女儿。田员外可就这么一个女儿,自小那是蜜罐子里泡大的,是半点委屈都受不得。想必这贺家也是觉得不好和田员外家翻脸,才一直纵容着。贺公子倒也不是怕她,只不过是打不得骂不得,还不得不理,要不这媳妇儿哭着跑回娘家,又得十成十地搅得人头大。
辛夷听了这么多,大体算是明白过来两点:其一,那贺公子已然赖上自己,把自己当成了智囊团,有什么办不了的事情都找自己;其二,她辛夷如今恐是不能专管算命,还得兼职给人调解家长里短。
也不晓得这回自己都身兼双职了,他能不能多给份银子啊?
“先生,先生您快说说这事该怎么办?”贺公子这次显然比上次见到时还要心急,家有悍妇猛于虎,估摸这田氏对贺公子的威慑力甚至比沐方锦还要厉害。真想不到贺公子不光外强中干,竟还是个怕老婆的。
辛夷搔了搔头,“公子,在下只是个算命的,旁的事我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先生莫要这般说!我知道先生神机妙算,定能想出合宜的办法劝劝我家那娘子!”贺公子一把抓住她的袖子,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她嘴角抽搐,“公子真会说笑,在下能有什么法子?贺公子,那可是您的妻室,您都想不出办法,在下哪里还有法子?”
“您一定有办法的!先生您一定要救救我啊!先生。”
“……说真的,公子,前两天我说你肩膀上有鬼的时候,你都没叫得这么大声。”
贺公子抹了一把辛酸泪,“先生,这分明不同啊。”
是,看来我实在低估了你老婆的战斗力。
辛夷瞟了瞟贺公子,想抽手而不成,只得无奈道:“公子,您这么抓着在下也不顶用,在下着实想不出法子。”
“先生聪慧,不如好好想想?”
“……好好想也……”想不出来几个字还没出口,贺公子突然恍然大悟,伸手在腰间摸了一阵,竟掏出个十两的大银锭子,一把塞进她手里。
“先生此次一定要救我啊!”
辛夷这说了一半的话卡在喉咙当间,低头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银锭子,又看看眼泪鼻涕一大把的贺公子,二者来来回回看了三次,眼中精光一闪,空出的手猛然一拍面前的竹桌,“我当是什么事!这等小事在下自然是手到擒来,万无一失!”
“先生当真?”他忽而变得一脸期待,仿若面前坐着的辛夷正是救世主。
“我说话怎会有假,公子就放心吧,在下定会有办法的。”她一边摆着手,一边十分自然地将银锭子塞进自己怀里。
“哎,哎,那敢情好。”贺公子听到这话,也算宽了心,“不知先生想出了什么办法?”
辛夷哪里想出了什么办法,不过是急着收银子先答应下来罢了。她摸摸下巴上的头发楂儿,猜测地问道:“那公子……家里正妻悍妒,恐怕公子是鲜有妾室吧?”
贺公子听到这里,略有为难道:“说来正是如此,家中仅有一妾,也是被田氏欺得几次三番想寻短见……”
……我就不明白了,您到底是什么动机那天晚上非要来调戏我的?
虽然表面看只是悍妇和弱夫的单纯关系,但辛夷回忆起那晚贺公子的语气倒也算是纯熟得很,难不成他还隐瞒了什么别的?
“公子,我多嘴问一句。”她犹豫着开口,“夫人平时也总管您出外偷吃这种事吗?”
他的脸色变了变,尴尬道:“夫人田氏身体不大好,平日里是有那么几次会……会被她捉住。”
“那然后呢?”辛夷追问着,但见贺公子已然低着头不发一声,半晌说不出半个字,不免绞着眉头不满道:“公子,您若是不肯说,请恕在下无能,可要将这银子退回去了。”
贺公子一听到这儿,赶忙摆手,“先生不急!这……我就再与先生说说吧……”贺公子是个死脑筋,肚子里也没沐方锦那么多弯弯绕,竟不知在何时已然忘记辛夷是个算命先生,不用她算,反而自己一股脑儿都招了。
原来这田氏是悍妇不假,但身子一直不大好,也许正是被这好色的贺公子气的。三天两头的发脾气,这身子也时常病着,有时更是只能任他在外拈花惹草又无能为力。但这几日,也不知从何处来了个不得了的神医,区区几天的工夫,竟将田氏的病症全盘治愈了,这才让沐方锦钻了空子,在田氏面前狠狠地告了一状。如今的田氏不再病歪歪的了,怎能容忍贺公子这般行径,不大吵大闹一番着实都对不起她这暴脾气。
“先生,我可是将所有的都告知您了,先生可万万要救我一命。”他哭丧着脸道,“如今家里闹成一团糟,若是田氏再闹去父亲那儿,或是再逃回娘家,我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那不也是你自己活该?她眉间抖了抖。气归气,可拿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好歹她也算是有职业操守的。她叹了口气,“公子怕是经常冷落夫人吧?就算病中也少有关怀?”
“若是您看见她的模样,先生您也不会想去的。”
听到这么句实实在在的回答,辛夷面色凝重地伸手,略表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大体上明白了,其实公子,您想讨好夫人倒也简单……”
“如何?”
“……多去她房里睡几宿便好。”
他的脸瞬间垮了下去,面有菜色,“这……这……这未免太强人所难。”
辛夷再次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对此,在下还有一招愚见。”
“先生快请讲!”
“其实……女人,关了灯都一样。”
“……”
贺公子嘴角抽搐了好一阵,最终还是从小板凳上站起身子,大义凛然地拱了拱手,转过身大步离开,背影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之感。
壮士,您要保重啊壮士,这招好用的话记得回来再给点钱啊壮士!
辛夷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流当中,这才收回视线,摇头晃脑地叹气,掸着桌面上的浮灰。她再一次反思,到底是不是自己将就业面铺得太广,怎么从一开始的给人算命,如今反而成了给人出谋划策的,这二者按理说可不对路啊。
或者说,这算命算得好了本来就是心理咨询,她这工作也算是没跑偏?
她在那儿纠结了好一阵,直到肚子都有些饿了,辛夷这才意识到今日怕是等不来沐方锦了,正犹豫要不要将怀中的馒头吃下去充饥的时候,摊前忽然站定了个人影。
辛夷抬头一望,只见一袭青蓝色的长衫裹着高挑修长的身材,衣衫上暗纹鸿雁,朴素清雅,卓然不俗。再向上看去,却见淡淡薄唇抿着,他昂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生得一双桃花眼亦笑亦嗔,可垂下的目光十分不屑,让他平白多出几分孤高之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