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救护车开进来了,带走了更多的学生。王昆明随着救护车到了医院。许多女生开始打点滴。他跟在护士后面,想问一问学生的具体情况,可是没人理他。
“应该只是简单的食物中毒。”门卫小赵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跟来了。
分管后勤的副校长吴继浦赶来了,他一边打电话说着什么,一边把手上的那根烟甩给了王昆明。
“老吴,我们先封锁消息吧,闹出去了恐怕不好办啊!”王昆明没有先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担心那块薄薄的糯米纸被舔破了,这件事就更棘手了。
“恐怕很难吧!”吴继浦个子不高,厚墩墩的。他叉开两腿站着,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盒精致的香烟,甩了一支给小赵,又挑了一支点上了。
他猛吸了一口香烟,又狠狠吐了一口,让自己面前弥漫着一大片烟雾,他就站在烟雾后面说:
“你看,现在人都到医院里来了。七点二十分一放学,学生不回家,家长自然要找到学校来,怎么个封锁法呀?”
吴继浦两手一摊,站在王昆明对面皱着眉头。
王昆明犹豫了几秒钟,自己点了一根烟,对着他吐了口烟雾,说:“那好啊!那我就把见记者、上电视、出风头的机会留给你这个后勤校长。反正我也该回家睡觉了。”王昆明笑了笑。
吴继浦也笑着拿夹着香烟的右手指着王昆明说:“老王吧——”他把这个“吧”字拖得很长,似在骂王昆明,“你呀你呀!你是一校之长!这个镜头理所当然的该你去上啊!哪排得上我嘛!”
吴继浦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姐夫是副区长、区委常委,他技校毕业后被安排在教育部门,虽没有正儿八经地教过一天书,但他在教育界却一直是横着走的。
“吴校长应该不会忘记,”——王昆明笑了笑,弹了一下烟灰,“我只是个代理的校长,上任也就三两天,后勤工作一直是你主管的,这真要查……拔出萝卜带出泥……”王昆明不说了,他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来,舒舒服服地靠在了椅背上,顺势伸出他穿布鞋的脚,黑色棉布的鞋面上沾了点灰尘,他又弯下腰来伸手弹了弹。
小赵看了看王昆明,又看了看吴继浦,开场白似的笑了笑,说:“我有个熟人在电视台当副台长——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家长,我跟他打个电话——以两位校长的身份打,应该可以控制得住。”
吴继浦看了看王昆明,王昆明没有再说什么,他是个息事宁人的人,他拿出手机,直接对小赵说:“号码——”
小赵看也没看手机,直接说出了一串号码。这个家长很合作,答应本台的记者不介入此事。这下就好办了,梅林地区只有这一家电视台,至于其他的报纸,那基本上都是聋子的耳朵,只跟在领导后面报道些会议呀、剪彩呀、奠基呀之类的活动。
打完电话,王昆明看也没看吴继浦,丢下一句话:“好好照顾这些学生,七点二十之前把他们带到学校!”说完,提起他那双穿着布鞋的脚就走,小赵跟在他身后,他说了句:“你留下来吧!”说着,就带着一股浓烈的香烟味消失在走道的尽头。
五
这件事当然没完,责任事故还是要追究的,不然,也捂不住那些家长的嘴。区教育局局长也亲自打电话下来要求严肃处理。
第二天晚上,王昆明召开了校行政会。
这个行政会怎么开?王昆明依然像往常一样,午睡后穿着他的手工布鞋去教学楼上转了两圈,坐在办公室里没事人似的看了一下午的报纸,在临开会前的几分钟才到小会议室就坐。行政组的成员和班主任都到齐了,小会议室已经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看来,他们已经来了好半天了。开行政会就是比开全体教职工大会的人员到得迅速些。真是当干部的人有素质一些吗?未必吧,也许是小会议室的天花板上有一只寒光闪闪的小钩钓着他们吧。
王昆明差人去把王大劲“请”来了。他知道自己罪无可赦,只在医院躺了两天就回来上班了。不过,谁也不知道,他的这个临时的班还上不上得了。
照例先是主管政教的校长讲话,接着是主管教学的校长讲,然后是后勤校长讲,最后才是王昆明讲。可是,那些校长都像流水一样机灵,绕过挡在他们面前的会让他们粉身碎骨的岩石,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自己语言的扁舟,绕过崇山峻岭、绕过艰难险阻,达到充满鸟语花香的彼岸,让自己的工作汇报起来圆圆满满、功德无量,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么一件让他们难堪的事情。
轮到王昆明发言了,他一上来就亲自揭自己的伤疤了。他把王大劲偷偷拿死猪肉冒充受检过的优质猪肉买给学校食堂的事简单地说了一下,然后深深地作了自我检讨,要求辞退王大劲。
顿时,会议室里出现了令人窒息的安静。天花板上聚集的烟雾越来越浓。
沉默着,沉默着。
没有人表态。
吴继浦斜趴在桌子上,弹着烟灰,他习惯性地眨着眼睛,微笑着。
“好,那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王昆明艰难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王大劲呀王大劲呀,我也无能为力啊!
可是,这句话被王大劲带着哭腔的一句哀求给打断了:“邬主任,邬主任,求求您给说句话吧……”
王昆明不由自主地再次皱了皱眉头,在心里骂道:“你这个混蛋啊!你怎么把她给扯进来了啊?”
歪歪斜斜站起来正准备往外走的校长主任们又立住脚跟,那些年轻的、道行不深的,几乎露出了有好戏登台的狡黠神情。
邬辛眉看了看王大劲,又看了看王昆明,显然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刻王大劲会把她这个没有资格说话的人扯进来,她飞快地转了转脑子,对管教学的校长连凌毅说——没讲话开篇就笑了笑——“按道理来说,我是没有资格说话的——连校长,你看,王师傅的去留问题,能不能让行政人员投票表决一下?根据教育的理念,我们要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呀!再说,他也不知道那些猪肉是死猪肉啊!”
连凌毅没有料到邬辛眉会把这块烫手的山芋扔给他,可是他也没有推迟,更没有看吴继浦,略一思考,点头称是。
邬辛眉又赶紧说:“要不,我们什么时候再开个会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于是,就有人附和:“好啊!”“可以啊!”
吴继浦习惯性地眨了一下眼睛,冷笑了一声。
不知道谁说:“那不如就现在吧。”
于是,又有人附和:“好啊!好啊!”
“是不记名投票呢还是举手表决呢?”邬辛眉赶紧趁热打铁,“那就爽快点吧!干脆举手表决算了,一、二、三、四、五……一数,多快!也不早了,大家都盼着早点回家呢。”
结果可想而知,王大劲被留了下来,他都快哭鼻子抹眼泪地给邬辛眉下跪了。瞧见他那熊样,吴继浦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老王啊,看来邬主任对你的这点感情还是真的呀!你今天晚上可要抱着她好好地哭哭啊!”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他说的老王,到底指的是谁呢?
六
王昆明和邬辛眉都是县城边上菜农家的孩子,算起来,两个村子改组之前还是一个大队的,两家的家长都共过一个田垄做活,叫得出彼此的名字。王昆明当校长之前,邬辛眉就是主任了,她主动攀他做的兄长。也许是共同的成长环境,也许是共同的处世风格,王昆明打心眼里喜欢邬辛眉这个人。当然,也仅仅只是心里、喜欢而已。
那个行政会的晚上过去之后,王昆明很想亲口对邬辛眉说句谢谢,他想在某种轻松随意的氛围下,自自然然地对她说句谢谢。但是,王昆明发现,自从那一晚之后,他总是不能那么轻松自如地面对邬辛眉了,更不可能轻松随意地说出话来。为什么?难道是自己心里有鬼了吗?
王昆明很坚决地否定了自己的这番质问,他不可能心里有鬼,只有吴继浦那种人才把什么东西都想得脏兮兮的。
王昆明回到家里,已经九点多了,老婆香玉一边看电视一边在等他,看见他开门进来,她递上一张圆乎乎的笑脸:“校长大人,回来啦?”老婆的这一笑,让他感觉到今天晚上有“活动”,他一边回答,一边换上拖鞋。
对于香玉,他是一直心存感激的。当初,他刚从师范毕业,拿三十四块五,他们戏称咪发嗦,那种苦日子是可想而知的,香玉跟着他是吃过苦的。每当那些亲密无间、香玉沉沉睡去的晚上,王昆明总是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让香玉幸福!他知道,他这辈子不可能大富大贵了,但他要贴着心窝子地对她好,尽可能地满足她。
这天晚上,王昆明怎么突然地就力不从心了。他气喘吁吁地躺倒在床边,解释了句:“这些天太累了!他妈的,自从我接手这学校,屁事好像就格外的多!”王昆明故意带了个脏字,以此显示他的满不在乎,其实他是很害怕自己就这样一蹶不振的。
老婆倒没有说什么,只是把王昆明的右手臂一抬,钻到他怀里,不一会儿,她就响起了均匀甜蜜的呼吸声。
可是王昆明却睡不着。结婚后,他越来越瘦,香玉却一天天胖起来,摸摸香玉的肚皮,虽然平躺着,却也依然像一个丰腴肥厚的猪肚子。王昆明脑海中突然出现了邬辛眉细细的腰肢,邬辛眉的肚子该是什么样的呢?邬辛眉的腰细细的、软软的,捏在手里该是什么感觉呢?……当王昆明意识到自己对邬主任想入非非时,他一下子惊醒了,他赶紧掐灭烟头,像想丢掉脑海里的邬辛眉一样飞快地丢掉烟头,钻进被单里,他从后面抱紧了老婆。“香玉,香玉……”他一边喊她一边拿头去拱她,他把她弄醒,一头扎进她丰腴的胸脯里……
邬辛眉是学校里提拔得最早的中层干部,那时候她刚三十出头,清清爽爽、亭亭玉立地走在校园里,吸引了多少男老师的目光。她老公当时轰轰烈烈地搞建筑,承接了一系列的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教学楼的建设工程,他们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率先步入了小康之家,引得多少人羡慕这一对郎财女貌的幸福夫妻。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眼见得她勤勤恳恳、干干净净地做人,可总是与老师们有距离,她有礼有节地待人,甚至也能听男老师讲荤段子,她也笑,但是,你始终感觉她是干净的,和荤段子有着奇怪的隔膜,就像她和人们之间的隔膜。她的笑太标准了,该露八颗牙齿的时候露八颗,一颗也不多。
夜已经很深了,王昆明其实已经累到了极至,但就是越来越没有睡意了。
七
已经开学这么久了,学校里没有多余的老师来顶替萧老师的工作,行政组商量了一下,请邬辛眉暂时代一下。这样,她除了要教自己的历史与政治、主持学校政教处的日常工作,还要带一个班的语文和兼任这个班的班主任。
不久,郭蔓复课了,邬辛眉找她谈了几次话,慢慢地了解到了那件事的始末。
虽然那只是一个棒棒糖,但却包含着一个家庭的温暖。郭蔓的爸爸妈妈离婚了,爸爸带着弟弟走了,妈妈一轮又一轮地和人相亲,每次回来都骂她是个大油瓶。老实巴交的爸爸带着弟弟过得并不好,那个周末,他们来看郭蔓,妈妈又相亲去了。他们在附近的小饭馆吃了顿饭,临走时,爸爸蹲在地上低着头直抽烟,弟弟跑到旁边的小店里给郭蔓买了一支棒棒糖——以前姐姐经常给他买的那种。
这支棒棒糖郭蔓一直没舍得吃,她把它放在书包里,经常拿出来看看,有时甚至上课时她都拿出来。郭蔓的奇怪举动惹得后面那几个男生的好奇,他们趁郭蔓去厕所的时候偷偷翻她的书包,发现不过是一支快化了的棒棒糖,很是失望,于是,他们起哄着要把它扔了。恰巧郭蔓进来了,她发疯一样地去抢那支棒棒糖。她的举动刺激了他们,棒棒糖在他们几个手里传来传去,她始终没有抢回来。
正好这时候上课了,萧老师进来了,他布置了几道习题,郭蔓开始小声地哀求那个男生把糖还给她。那个男生看见郭蔓如此紧张,故意逗她,居然当着她的面,把棒棒糖吃了。眼睁睁看着那支棒棒糖被他吃得一点不剩,郭蔓开始哭起来……
邬辛眉想了想,还是决定找那个吃棒棒糖的男生谈谈,尽管她只是个代理的班主任,管不了几天。
那个男孩叫吴胜,打扮得像时下流行的快男,倒是个腼腆可爱的孩子。邬辛眉和他谈了谈郭蔓那个棒棒糖的来历,什么也没有说,他就哭了。邬辛眉抚摸着这个和她女儿一般大的男孩,说:“好了,孩子,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不用太内疚……但是,我们以后做事能不能考虑一下呢?不要让自己的无知举动再去伤害别人,好吗?”
吴胜哭着点头,说:“对不起,老师,对不起,老师……”他给邬辛眉交来一篇很长的检讨,希望邬辛眉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邬辛眉当然做到了。本来,她以为这件事可以到此结束,哪里知道这件事的结束,只是另一桩麻烦的开始。
那天晚自习,邬辛眉发了套试卷给学生做,自己则站在讲台上改学生前天测试的试卷,一个学生突然走上前来,抬手对着邬辛眉的脸就是两巴掌!邬辛眉不知所措地愣住了,半晌才捂着脸哭到办公室。好半天,大家才听邬辛眉断断续续地说清了是怎么回事。老师们顿时怒发冲冠,几个年轻的男老师立即去找那个男生算账,他打完邬辛眉就想跑,被门卫拦住了。大家在门卫室找到他,把他拉到办公室,拳脚相加地把他修理了一顿。
那个男生挂了彩,王昆明才知道这件事。他看到那个男生的时候,他已经很难看了,鼻子出了血,还故意低着头让血滴得T恤上到处都是。王昆明一惊,这件事恐怕不好处理了。
果然,第二节晚自习还没有下,就出事了。一群小混混叫嚣着提着砍刀冲到学校来了。王昆明连忙冲出办公室,拦在他们前面问:“各位,这是干什么?”
为首的那个扬了扬手里包着的砍刀,推了王昆明一把:“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小心老子连你一起砍!叫邬辛眉出来!”
九年级的男老师也陆续出来了,年轻的几个说:“那是我们校长!”
“校长!校长值个屁!老子是校长他太爷爷!”那群人一阵哄笑。为首的那个看了看他的弟兄们,得到了兄弟们的鼓舞后,他得意洋洋地继续发挥:“敢动我们老板的心肝宝贝!老子要看看邬辛眉那个臭女人长什么样子,老子要当众铲她十八个耳刮子!把她大卸八块丢到街上去喂狗……”
幸好邬辛眉回家了。
那群人扬着刀在各个办公室搜了一遍,没有看到邬辛眉,就冲到教室里,挥舞着刀把学生全赶出来,在教室里乱砍乱砸,乱叫乱骂,把很多女生都吓哭了。
王昆明已经报警半天了,可警车还没有来。
教室里的桌椅已经被砍得所剩无几了,那群流氓才出来,指着王昆明的鼻子说:“你敢报警!你有种!”王昆明的拳头捏得吱吱响,却低着头不能看他们,要是老师们没有打那个学生,他真要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眼睁睁看着那群人扬长而去,警车才慢慢开进来。那警车一进来,就直奔吴继浦的办公室,得知他不在时才上楼来找王昆明。带队的那个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扔就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吞云吐雾。一个年轻的就开始对王昆明“讯问”。
“妈的!这警是白报了!”王昆明终于明白了“人民警察是流氓”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了。
“讯问”快结束的时候吴继浦来了——也不知道是“讯问”快结束他才来,还是他来了“讯问”就结束了。总之,他一来,跟那个带队的詹所长一通握手拍背,一通“你日的发财了”“我日的升官了”的问候,笔录就结束了,仿佛他们在一通“你日”“我日”之中找到了共同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