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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埃斯拉想为这次新闻发布会写一份完美的总结,但是她无从下手。教室里没有别的人了,只有她自己。贝恩德和蒂莫西选择在自己的房里工作;艾丽芙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独自出去散步了;泰奥曼、凯末尔和穆拉特则去镇上唯一一家有电视的咖啡馆了,他们去看费内巴切对阵皇家马德里队的友谊赛。埃斯拉其实对足球比赛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这一次她非常支持他们要去看球的请求,因为她觉得这样可以让凯末尔冷静下来。

她坐在电脑前,努力想一些合适的词汇来开始自己的文章。她已经为文化部年度考古研究和考古成果会议写了两篇文章了,但她希望这一篇文章有所不同,要比她以往写的文章更惊人、更有内容。所以她绞尽脑汁想要想出一些合适的词汇来表达内心的想法。但带着这种压力,她完全无法开始写作。她在上高中的时候就很不喜欢写作文。她的父亲经常教她要用一句总结整篇作文的话语来作为开头,她一旦找到这个开头的句子,后面的文章就会如流水一般喷涌出来。起初她并不相信这样的方法管用,但又一次她改变想法使用了这样的方法之后,她发现结果真的有用。但是,到现在为止,想出那第一个句子依然是一种折磨。她想起了蒂莫西翻译的泥板内容,现在全部都在电脑里面。她打开了放着译文的文件夹,通读一遍之后,想了一会儿,最终她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就在帕塔萨那自己的话里:

当我的祖父看着幼发拉底河时,他看到的是我们快乐的秘密;当我的父亲看着幼发拉底河,他看到的是我们强于敌人的优越感;他看到的是橄榄枝、鹰嘴豆、小麦、杏子和葡萄。如果你问我的祖父幼发拉底河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会说:“白天,它是爱人眼里的光芒;晚上,它是爱人柔顺的黑发。”如果你问我的父亲,答案恐怕没什么新意:“幼发拉底河是我们必须要保卫的母亲河。”

是的,她可以用这一段作为开头。在过去的几千年里,这条重要的河流缓缓地流入波斯湾,慷慨地哺育着河边的人们,被希泰人叫作马拉,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是这片土地上所有文明形成以及兴盛的不可或缺的原因。她将要着手的这篇文章应该围绕着这条河流进行。

她开始疯狂地寻找打开她文思的那把钥匙。她父亲的方法被再次证明是正确的,一旦第一段完成以后,文章剩余部分自然而然就从脑子里面浮现出来,不一会儿就顺利完成了。她大声朗读了自己所写的内容,选出一些自己不喜欢的段落,重新写了一遍,反复思考着准确的用词。几个小时之后,文章总算是正式完成了,她最终修订之后开始打印。这时,房门打开了,房间真正的主人泰奥曼、穆拉特和凯末尔走了进来。埃斯拉热情地欢迎他们。

“噢,疯狂的足球迷们回来了。”

但她的朋友们却一点儿也不高兴。

“我们回来了。”泰奥曼拖着沉重的步伐径直朝自己的床走去。穆拉特同样看起来很憔悴。

“你们是怎么了?”埃斯拉问道。

“那些卑鄙的人。”穆拉特叹道,“他们把我们打得屁滚尿流。”

埃斯拉开始大笑起来。

“天哪,所以你们的队伍输了比赛,对吗?”

“行了,别笑了,埃斯拉。”泰奥曼说道。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只是一场友谊赛嘛。”

“行,就算是这样吧,但最难受的就是看到我们自己以前的队员进了一个球。”穆拉特说道。他一脸痛苦,仿佛身上有什么伤痛似的,“要是他没有进那个球的话,这场比赛的结果将会是2:2。”

“那个无耻的小人。”泰奥曼愤愤地说道,“气得我都快要生病了。”

“哦,不,新闻发布会之前你可不能生病!”

泰奥曼并没有听到埃斯拉的话,只是整个人瘫倒在床上。穆拉特也是一样。

“好了。”埃斯拉抱怨道,“谁来审校一下我的文章?”

“我来吧。”凯末尔说道。他看起来已经冷静下来了,并没有他朋友那样对比赛结果如此沮丧。他走到打印机旁,拿出了正从里面走出的纸张。

“这就是你将要在新闻发布会上发表的演说吗?”

“是的。”埃斯拉说道。见到朋友对她写的东西很感兴趣,她也很高兴,“欢迎批评指正。”

凯末尔拿着这些文字,在其中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我对之前发生的事情感到抱歉。”在开始阅读之前他羞愧地说道,“在你的考古队里做出这样的行为我真的非常抱歉。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

“我正在担心你呢。”埃斯拉说道,“你这是在折磨自己……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事情。”听到她的话,凯末尔紧张了起来,“我们先着手处理手上的事情吧。”

看到凯末尔的状态正在重回正轨,埃斯拉也没有再逼他。

“好吧。你帮我看看吧,我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整个下午我都待在这个房间里。”

太阳为整个花园做了美丽的背景。凉亭下的桌子上,切成块的肉、土豆片和青椒被整整齐齐地码在煎锅上。哈拉夫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熟练地把肉穿到长长的烤肉叉子上,哼唱着从霍拉桑移居而来的土库曼部落的悲伤民歌。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埃斯拉忍不住驻足观望了好些时候。要是哈拉夫没有感受到她目光的注视,没有抬起头看到她的话她还会继续看下去的。

“你这么做太不对了,埃斯拉·哈尼姆。”哈拉夫抱怨道,“你应该告诉我你站在这里的。”

“我不想打扰你。”埃斯拉说道。她用头示意了一下桌上各色的菜肴,“这是晚餐吗?”

厨师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看来他并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感觉。

“当然是了。我想着今晚上校要来,我觉得可以为他准备肉块和‘六条番茄酱’。”

埃斯拉看起来有些惊讶。

“你没问题吧?”埃斯拉说道,“我以为你完全不关心上校的看法呢。你一直在和我讲所有人都觉得他很疯狂之类的事……”

“对,我是有说过他是一个疯狂的人,但我没有说过他是一个坏人。他是那种会让人感到有些害怕的聪明人。我们所说的疯子是指某个处在卑鄙小人包围下而倍感绝望的人。那样可怜的人就只有自暴自弃了,因为他别无他选。但是他释放出来的愤怒不会伤害任何人。或者即使会伤害人,那个被伤害的人也只有可能是他自己……例如,凯末尔·贝就不是那样的人。现在他可以伤害任何人了。”

“他恋爱了。”埃斯拉坐了下来,试图为自己朋友开脱,“爱情本身就是一种疯狂的东西,这你也知道。”

“他没疯,只是太过草率了。”

听到这样的比喻,埃斯拉笑了,厨师又继续说道:

“要是他疯了,他才不会刻意隐藏自己所受到的伤害。他不会因为那个可怜的女孩和其他男人的事情来欺骗自己。就我自己而言,我很钦佩蒂莫西的做法。以他自己的实力,本可两拳就放倒凯末尔。但这个男人经历过很多事情,他知道怎样保持冷静,和平地处理这些事情……”

他手里的烤肉叉已经穿满了肉,他把叉放到煎锅上,再穿一些西红柿。他又拿起另一根烤肉叉,继续说着:

“别提凯末尔了吧,埃斯拉·哈尼姆。最开始其实我很喜欢他,但现在我都不怎么想尊重他了。这女孩都直说了她不感兴趣,他还想要听到些什么?在这时候你只需要说‘再见’即可,不管有多困难多麻烦。这才是男人应该做的正确的事情。即使是现在,这些地方都还会有人选择拿女人去送礼。”

埃斯拉可不想继续听哈拉夫的另一番大男子主义言论,于是主动拿起烤肉叉。

“我来帮你吧。”

“小心一点儿,别伤到自己了。”

“和我说说吧。”埃斯拉眼里有些怀疑,“我还是对烤肉有一点儿了解的。”

哈拉夫露出了一个孩子气的笑容。

“那好吧。在叉子上穿一些西红柿。”

埃斯拉像个熟练的烤肉师傅一样,西红柿在她手里不停地滑动。哈拉夫又重新镇定下来。埃斯拉害怕他再次提到凯末尔的事情,所以抓住机会改变了话题。

“我听说这个地区有亚美尼亚村庄,是吗?”

哈拉夫抬起了眼睛,眉毛一挑,很是怀疑。

“最终证明穆罕穆德和他的人是无辜的,对吗?”他并没有回答埃斯拉的问题反而这样问道。接着他又继续说着,仿佛他早就知道答案了。

“我告诉过你了……”

他那知道一切的态度让埃斯拉大为恼火。

“你是怎么得出穆罕穆德和他的人是无辜的这个结论的?我仅仅才问了你一个问题。”

哈拉夫疑惑地看着她。即使是她的愤怒也没能打消他的疑虑。

“告诉我真相,埃斯拉·哈尼姆。”他说道,“真是他们杀害了哈吉·赛塔尔和热沙特·阿伽吗?”

“上校是这么认为的。”

蒂莫西和贝恩德走了过来。两位外国考古学家正讨论着古叙利亚语之间的区别,一种是由亚述人传下来的,另一种是仍然保持着自己固有传统的哈兰人使用的。当他们看到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之后,便立即把历史抛到脑后,走了过来。

“噢,希什烤肉串。”蒂莫西饥肠辘辘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很显然,他已经忘了早上的争论。

“伟大的哈拉夫!你终于做了一餐我期待已久的美食。”

“要是我早点知道你这么喜欢的话,我早就做了。”

“你别做得太辣了,好不好?”贝恩德看到哈拉夫饶有兴趣地将肉在煎锅上翻腾,“这东西我在亚达那吃过一次,那次吃得我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了。”

“这不是亚达那烤肉串,贝恩德先生。”哈拉夫说道,“有件事你要知道,亚达那烤肉串是用碎牛肉做的,而这个是用切成块的肉。”

德国人脸稍稍有些红。

“我看到了,我知道不是碎牛肉串。”他说道,“我只是想叫你不要弄得太辣。”

“而这正是我想要说的--这个烤肉串一点儿也不辣。”

两个外国人加入进来之后,埃斯拉就一直在偷偷地观察贝恩德的眼睛。嫌疑人名单上加入了阿比德·霍甲之后让她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她还是没有完全放弃贝恩德可能是凶手的想法。她想知道贝恩德的继父母是否住在这个地区。看到这个情况之后,她觉得是时候问问了。

“你也知道,贝恩德。”她说道,“我想问问你太太一家住在土耳其的哪个地方?”

“在西里西亚,更准确说是哈塔伊。”贝恩德无辜地答道,很明显他还不知道埃斯拉问这个问题的用意。

那他们并没有住在这个地区。埃斯拉听到这个答案之后很高兴。

“我的继父也很喜欢吃烤肉。”德国人继续说道,“他们说所有南方人都很会弄这个东西。”

“不只是南方人。”蒂莫西说道,“看看埃斯拉,她来自伊斯坦布尔,但她现在熟练地摆弄这些烤肉叉不正像个烤肉师傅吗?它们看起来不是很美味吗?我的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接着,他指了指厨房前面的烤架,问厨师:

“我们可以点燃了吗?”

“还太早了。”哈拉夫说道,“火一下就可以点燃了。我们等所有人都到了再点吧。”

整整两个小时之后所有人才到齐。除了艾丽芙之外,所有人都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凯末尔就坐在和下午相同的位置上,静静地听着周围人聊天。最后一个到的是上校。他手拿着一个包裹,也没穿制服,换上了一件白色T恤和一条米黄色的亚麻裤子。他到的时候,刚好遇到埃斯拉。

他们俩互相都有些甜蜜的紧张,要是没有其他人在场的话他们可能都拥抱了。但现在,他们只好用满是渴望的眼神和飞快的交流来进行掩饰。

“开心果冰激凌。”艾史瑞夫把包裹递给埃斯拉的时候说道。“一路从加齐安泰普带过来的,但你们最好在冰激凌融化之前先放到冰箱里。”

哈拉夫一直在悄悄地听他们的对话,忍不住插嘴进来。

“上校,这真是个好主意。”他打断道,“烤肉过后吃冰激凌最好不过了。”

埃斯拉把冰激凌放去冰箱里,而艾史瑞夫则走到桌边开始和考古队成员们一一握手。

“你看起来很干练啊。”穆拉特取笑道,“这可是我们第一次看到你穿成这个样子。”

这个年轻司机并没有暗示任何事情,但虽然如此,上校深色的脸上还是出现了一阵脸红。

“我并不是一直都穿制服的。工作时间之外我喜欢穿便服。”

现在换蒂莫西为上校辩护了。

“事实上,制服穿起来很舒服。你每天早上起床之后就不用烦恼今天究竟应该穿什么了。”

“噢,得了吧,蒂莫西!”泰奥曼说道,“并不是对上校不敬,但我认为制服既会让一个人变得朴素而又平常,又会抹杀一个人的个性和独特性。”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起来。每个人都在想着上校会作出怎样的回应,但在他说话之前,穆拉特开了口。

“但是还是有一些个性是制服完全无法抹杀的。”

泰奥曼转头过来望着这名年轻的学生。

“比如什么?”他问道。

“比如能吃。就让我拿你来举例说明吧。难道你穿上一身制服就不是我们考古队里最能吃的人了吗?”

桌上的每一个人都和穆拉特一起大笑了起来。

“哈哈。”泰奥曼嘲弄地说道,“孩子,你还没对这些饭桌笑话感到厌烦吗?再回去练练吧,再找点新鲜的下次我们好一起再笑笑。”

当桌上每个人都在开着玩笑的时候,哈拉夫已经拿好了一排西红柿串在火上烤成石榴色的了。噼里啪啦的烤肉声迅速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这里。

在某一刻,上校侧过身子悄悄在埃斯拉耳边问艾丽芙为什么没有来加入大家。

“我不知道。”她说道。这个女孩没来,她自己其实也有些担心,“她还没怎么恢复好,可能是睡着了。让穆拉特去叫她一声吧。”

但穆拉特独自一人从艾丽芙的房里出来了。她说她人不舒服,就不和大家一起吃晚餐了。蒂莫西和凯末尔对此都没有什么反应。起初埃斯拉为艾丽芙感到担心,准备去骂骂这个女孩,但接着她就改变了主意。可能这样更好吧。可能分开一晚上能帮助他们各自都冷静一点儿。

艾史瑞夫告诉他们他和市长谈过了。当艾迪普先生听说土耳其和外国媒体都将参加之后,他说他乐意提供任何帮助,说为了新闻发布会,市政厅的所有设施以及人员都可由考古队员任意调配。

谈话时,西红柿已经好了,被整齐地放在了肉串旁边。不一会儿,空气中就弥漫着一种美味的香气。

“我们喝点酒怎么样?就这一晚。”泰奥曼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立不安,仿佛这香气让他感到疼痛一样。“吃烤肉怎么能没有酒,这不可能啊。”

看到埃斯拉没有立即制止,泰奥曼转头过去看着艾史瑞夫。

“你怎么看,上校,我们今晚喝点酒怎么样?”

“当然了。”艾史瑞夫完全忘了之前反对大家喝酒的事情了,“早知道的话我就带一些保格玛茴香酒来了。我冰箱里放着两瓶呢。”

泰奥曼兴奋地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没问题的,上校,我们自己去拿点。”接着,他看着桌上的其他人,问道:“每个人都喝茴香酒,对吗?”

“我想喝红酒。”贝恩德说道。

“好的,贝恩德喝红酒。”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着穆拉特:“来吧,我的兄弟穆拉特,和我一起去拿酒!”

这两个人去厨房拿酒的时候埃斯拉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事实上,她自己也很想要喝酒;他们已经很久都没有醉过了。还有,一点点酒精可能会帮助缓和一下凯末尔和蒂莫西之间紧张的关系。几分钟后,桌上就摆满了盛着茴香酒的酒杯,不一会儿时间,一股浓郁的茴香味道飘来,很快就盖过了火上的烤肉香。

“我父亲深信吃肉之前先抿一小口酒会给人带来好运。”埃斯拉端起了自己的酒杯,“所以,怎么样?我们干一下?”

当所有人都举起酒杯的时候,蒂莫西开了口:

“既然今晚是泰奥曼怂恿我们大家喝酒的,那我建议他先干了这一杯。”

“好的。”胖胖的考古学家回答道。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站了起来举起了自己的酒杯。这时穆拉特扯了扯他的衣服。

“得了吧伙计,茴香酒都快热了。”

“等一下,伙计,我快说完了……现在,我先敬让我们拥有这个美好夜晚的两个人。两位大师,都出生在这片神奇的土地,尽管已经过去了两千七百多年。第一个人是帕塔萨那,一个与成千上万马屁精似的宫殿镌刻师不同的稀有之人,一个记录了真相的人,或者至少是记录了他所知真相的人。而第二个人则是烹饪大师哈拉夫,这么多天以来,为了迎合我们的味蕾,他总是娴熟地为我们准备一顿又一顿丰盛的美食。所以,我先敬这两位大师一杯。”

此刻,哈拉夫正用自己的手背擦拭着前额上的汗珠,当听到对他的赞扬之后,他回应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两排珍珠白的牙齿。埃斯拉原以为他听到这样赞扬后会表现得相当谦虚,但来自巴拉克的厨师用行动表明她的想法是错的。

“不说话很简单。”他可不打算轻易放过大家,“但我在这里没听谁说不喝酒,问问这位兄弟是否也消消火吧。”

“什么?”泰奥曼假装生气然后对着穆拉特大喊道,“伙计,难道你没给哈拉夫一杯酒吗?”

“你又没叫我准备。”

“难道什么事都要我告诉你吗?立刻去给大师倒一杯茴香酒来!”

酒桌上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哈拉夫口中所说的“碎烤肉浓汤”特别美味。不仅仅是泰奥曼,连最开始看到还在担心会太辣的贝恩德现在也在大口大口地吃着嫩肉和让人垂涎欲滴的酱汁。埃斯拉用眼睛的余光扫视了一下大家的表情,她看到所有人似乎心情都很不错,所以她认为大家都把下午的争论抛到脑后了。凯末尔还是有些沉默寡言,尽管他已经试着加入朋友们讲笑话,听着他们大笑。他甚至已经没有再对蒂莫西怒目而视了。要是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的话,那今晚真的将是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但事情并不是这样的。很快又有争论发生了,破坏了他们欢乐的晚宴。

“真的很美味。”德国人像个意大利人似的将右手拇指和食指按在一起。贝恩德已经自己一个人吃完了四串烤肉并且喝完了整整一瓶红酒。“但你为什么没有给我们做过齐齐要夫德依(一种加入了各种调味料的肉丸子)呢?”

“我们会做的,贝恩德。”哈拉夫现在正处在一种极其放松的状态,他这一晚得到了太多的赞美--多到他对德国人的回答都变得不是很正式了。“看来你现在已经对烤肉串或多或少有了一定的了解,如果你说是时候吃齐齐要夫德依了,那我们就做点齐齐要夫德依。”

贝恩德把哈拉夫真诚的回答当作对他的嘲笑。

“这不是我第一次吃烤肉串了。”他说道,“我在亚达那吃过,在迪亚巴克尔也吃过。”

“很不错啊。”哈拉夫像是在给德国人一个好的建议,“那你来来回回土耳其这么多次了,我敢打赌你也已经知道齐齐要夫德依是什么了。”

贝恩德的语气已经开始有些严厉了。

“我不是在你这里知道齐齐要夫德依的。是亚美尼亚人告诉我什么是齐齐要夫德依的。”

哈拉夫做了个鬼脸。

“得了吧,哈拉夫。”他说道,“要说齐齐要夫德依的话,亚美尼亚人可不怎么了解。”

“他们为什么不能了解?”贝恩德说道。他因微醺而在眼睛里闪过的一丝微光已经消失不见了。“什么?那你的意思就是说你是齐齐要夫德依唯一的主人,这是你的发明对吗?”

“当然不是。”埃斯拉打断道。当亚美尼亚这个词从贝恩德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觉察到这次对话已经开始向一个错误的方向发展了。“有技巧的人都能做。”

“不,不是谁都会做。”哈拉夫还是很坚持,“做齐齐要夫德依一点儿都不简单,你必须要知道怎么做。”

“够了,哈拉夫。”埃斯拉严肃地瞪着厨师,“我见过英国人做齐齐要夫德依。”

但厨师完全没有领会到埃斯拉严厉的表情以及她想表达的真实意思。

“你弄错了,埃斯拉·哈尼姆。”他说道,“齐齐要夫德依是我们的祖先发现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比别人做得好的原因。”

“这完全是错的!”贝恩德吼道,“齐齐要夫德依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千年前。我们第一次是在黑山发现的雕刻画上看到齐齐要夫德依的,这些雕刻是大约公元前8世纪的。比土耳其人到达安纳托利亚早了整整有一个世纪之久。明白吗?”

“我还没那么聪明可以明白这些,贝恩德我的老兄。”哈拉夫说道。现在,酒精的作用已经使他完全不再恭恭敬敬地进行这次谈话了。“据我所知,亚美尼亚人做不出好吃的齐齐要夫德依。”

贝恩德愤愤地看了看哈拉夫。当埃斯拉看到自己德国同事眼里愤怒的火光之后,她知道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更为糟糕的是,哈拉夫看起来完全没有意识到现在这个话题产生的微妙反应。

“那他们又是为什么做不出好吃的齐齐要夫德依呢?”德国人说道,“在你们还未踏足这片土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了。他们在这里兴起了文明,创造了伟大的城市,而那时你们还在忙着攻占别人的国家、侵占别人的土地。现在你却说他们做不出好吃的齐齐要夫德依?”

哈拉夫依旧没有松口,抬起头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说:“不,他们做不出。”

埃斯拉越来越担心这样的对话会继续进行下去。“够了,哈拉夫!”她大喊道。但厨师趁着酒劲上窜,并没有停下来。

“埃斯拉·哈尼姆,现在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他说道,“我现在和我的伙计贝恩德在进行一场愉快的对话。”他把右手放在胸前转过脸去看着德国人。“好吧,你说得没错,亚美尼亚人也住在这片土地上。他们也会做带有自己特色的美味食物,但他们就是不会做齐齐要夫德依。”

贝恩德一脸厌恶的表情。

“甚至在食物上你都要嘲笑他们。你完全是带有偏见。”

餐桌上平静的气氛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贝恩德和哈拉夫身上。然而,贝恩德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成为所有人的焦点,依旧在大声地斥责厨师。最终,哈拉夫终于明白自己是陷入了怎样的一个麻烦之中,但在这个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贝恩德已经出离愤怒了,看起来似乎是随时都有可能动手了。而哈拉夫也随时准备应战,但与此同时,他也怕在这个时刻做出什么出格的错事来。正当他在思考是否应该向贝恩德道歉的时候,上校加入了这次争论。

“我想你应该是对一些历史事件有所误解。”他说道。

他的声音很紧,但很平静。

贝恩德狭长的眼睛从哈拉夫那里转移到上校身上。

“实际上,搞错的人是你。”他不假思索地说道。事实上,艾史瑞夫已经无数次地帮助他们走出困境了,但这也没让贝恩德把自己的声调降下来。“你们的领导已经骗了你们好多年了。他们试图把真相掩盖起来,正是他们酿成了世界上第一次的大屠杀。”

艾史瑞夫黑黑的脸上出现一种淡淡的红晕。

“酒精已经让你神志不清了。”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把土耳其人和德国人弄混了。”

贝恩德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回应,这使得他更为恼怒了。他正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蒂莫西开口了:

“贝恩德,请冷静一点儿。现在还不是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

“为什么不是?”德国考古学家问道。他的脸都已经气得通红了。“我是一个自由的人,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他转头过去看着艾史瑞夫继续说道。“先生,我没有把土耳其人和德国人弄混,我们德国人的确干了些让我们为之羞愧的事情。”

上校已经处在失控的边缘了,但当埃斯拉一直不停地用脚在桌下踢他的时候,他还是努力保持冷静向埃斯拉表示感谢。

“看吧,贝恩德先生,你一直不断地在说‘你们,你们’,但我是一名土耳其共和国的士兵,而你所说的事情都发生在土库曼政府统治时期。我的意思是说,战胜国的政府机构取代了土耳其共和国,从而导致了这些事件的发生。”

“我知道。”贝恩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也知道新政府取代了老政府。但是新政府也没有想过会发生任何大屠杀事件。”

“永远也不会。”上校说道,“因为人们不会想你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做的那样无意识地、自动地集体作出残杀行为。他们是被迫离开的。”

贝恩德轻蔑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成千上万人死去的原因?”

“在移居过程中,很多人身上发生了本不该发生的事情……”

“这完全是废话。”贝恩德打断了他的话,“团结和进步委员会领导策划了大屠杀,却由特种部队付诸实施,因为团结和进步委员会没有能够获得国家认同,他们无法以一种可能破坏团结的伪基督国家身份在安纳托利亚存活下来。这也就是为什么……”

“你错了。”上校说道。现如今他已经全然不顾埃斯拉一直在桌下踢他的脚提醒他注意了。“所有的事情你都完全搞错了。那时候,土耳其人很惧怕东边的俄罗斯人。亚美尼亚人又在不断制造纷争。他们开始支持俄罗斯人--土耳其人的敌人。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在背后悄悄地违背了协议。被人从背后偷偷袭击通常意味着一支军队即将大败。”

埃斯拉很慌张,她正苦苦思考一种可以让这样的争论停止的方法,这时,贝恩德的手机响了,替她解了围。贝恩德一时还没有缓过神来,顿了一会儿之后才接起电话。他接起电话来说的是德语,这起初让埃斯拉更加紧张,因为她想可能会是瓦图西打来的电话,这样的话贝恩德接完之后会更加怒气冲天。不管怎样,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打电话来的不是瓦图西,而是德国考古研究院的约阿希姆。他们已经到达加齐安泰普了,很明显他们居住的酒店里出了一些问题,所以才给贝恩德打来电话请求帮忙。

“现在的情形你不能独自前去,叫穆拉特陪你去吧。”埃斯拉一边告诉贝恩德,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感激约阿希姆拯救她于窘境当中。

德国人不以为然。

“我没什么问题。”他说着站起身来,“我很好。不是酒的原因,而是这些知名的国家竟然制造了这么多大屠杀。”

艾史瑞夫当然迅速给出了回应:

“那你就别再责怪自己了,不然的话你很快就会疯了。”

“我正想告诫你,多回顾回顾自己国家的历史吧。”贝恩德说道。他站了起来,做好时刻准备离开的造型。“正视自己国家的历史,说不定库尔德问题都能一并解决了。不然的话,相信我吧,你会遇到更多的麻烦。”在上校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的时候,他立刻伸出手。

“再见。以后我们再找时间讨论这个问题。”

艾史瑞夫握了握伸向他的手,尽管他对自己还没有机会用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做出回应而感到苦恼。贝恩德转身离开的时候,蒂莫西也站了起来。

“我和他一起去。他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单独行动。”

“他对亚美尼亚人过于迷信了,这都快把他逼疯了。”两位陌生人离开之后,上校嘟囔道。“看起来他就像是一个亚美尼亚恐怖分子,而不是一个考古学家。”

“他们全都疯了。”凯末尔抱怨道,“我再也不会加入一个都是这样人的考古队了。”

又该是埃斯拉站出来稳定军心了。

“难道其他土耳其同事当中就没有出现过任何问题吗!”

“出现过,但至少没有人侮辱我们的国家。”

“贝恩德回来之后我会和他谈谈的。”埃斯拉说道,“我们现在就结束这个话题吧。”

“要是我是你的话就不会等他回来再说。”泰奥曼又喝了一口茴香酒,“天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泥板二十二

神灵让莱马斯告诉了我在他们看来我应该知道的事情。听完之后,我不想再回宫殿里,也不想再面对皮斯里斯。我沿着幼发拉底河畔走着。我从在河边酷暑里劳作的奴隶们身边走过,在一棵古老的无花果树下坐了下来,开始思考这些年自己的生活。我的怒火已经渐渐平息了下来,但侵蚀着我内心的疼痛,就如同侵蚀着绿草的灼热太阳。

皮斯里斯说的话没错:在这个国度里,我是受过最好教育接受过最好训练的人。我知识渊博、忠诚、努力、听话--但我从这些特征上又得到了什么?我的祖父有着相同的品质,我父亲也是一样,但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呢?我父亲曾经说过,镌刻师就是神灵手中的笔,但我们,不管是聪慧还是愚蠢,勇敢还是怯懦,明智还是物质,我们都必须见证国王玩弄的各种血腥游戏。但每个国王不都仅仅是神灵的一个玩偶吗?神灵不都是因为国王的一时兴起而给予嘉奖或惩罚吗?最终,不都是神灵决定战场上谁赢谁输吗?

在这样的情况下,那有罪的就是神灵,不是国王。是的,是成千上万的希泰神灵有罪,从太阳神特舒卜,他的妻子太阳女神希帕特,以及他们的儿子沙努马和库帕芭女神开始。难道他们不是我们真正的主人吗?他们会不知道我们的所作所为?不管是好是坏?最为重要的是,难道不是神灵在人间的代表--这些国王们发动了这些血腥的战争吗?祭司不是这么说的吗?泥板上不也是这么说的吗?不是他们告诫我们要“敬畏神灵的愤怒”吗?我们的神灵和亚述、乌拉尔图、佛里吉亚以及所有我们知道的神灵一样,可怕而残酷……他们可以用闪电来惩罚我们,将我们置于永恒的烈火之中,用疾病来击倒我们,用饥饿来惩罚我们。他们有权有势,他们的愤怒会让我们为之恐惧……但会有比战争还要严重的愤怒之举吗?神灵的愤怒会不会有可能比让整个阿拉伯世界都处在一片血流成河中的战争更具有破坏性?年轻的战士被无情地夺去了性命,女人被残忍地奸淫,老人和孩子被迫离开家园,说着不同语言的人们悲鸣着去往更高的天堂……还会有比这更为愤怒、更为严重的惩罚吗?

所以,当人们遭受苦难、死亡、残疾、被迫从家园流亡四方的时候,神灵又做过什么?要是他们的奴隶都死了,谁来给他们建立宏伟的神庙,向他们进贡珍贵的礼物,为他们举办庆典,恳求他们,为他们祈祷?

或者有没有可能不是神灵,而应该是由普通人为这种野蛮行径负全责?发出杀戮、逮捕、毁坏指令的是神灵的代表--国王,但真正动手砍去手脚、戳瞎眼睛、烧毁房屋的人,是奴隶们。要是没有一种杀戮的本能、破坏的欲望、毁灭的想法,他们是无法完成这样的野蛮行径的。或者有没有可能这种野蛮的行径就埋藏在我们、国王们、贵族们、平民们、奴隶们以及所有人的内心深处?

我坐在幼发拉底河河畔这棵无花果树下,不断地用这样有罪的问题质问着自己,但我始终找不到答案。每一个问题都让我更加困惑,每一个答案都让我更加恐惧。当我整个头脑都被这些混乱所充斥着的时候,我仿佛听到了一匹受伤的狼发出了哀嚎。

当我抬起头,我看见一个小奴隶递给我一个水壶。他黝黑的身子像是金黄麦田里的一颗橄榄。尽管他年龄不大,但光秃秃的脚上裂开的伤口都已经结痂了。你甚至可以透过他破烂的衣服数清楚他单薄的身体里有几根骨头。他一直用疲倦的声音不断重复着,害怕我听不见:

“你要喝水吗?先生。”

我对着这个小奴隶笑了,接过他递给我的水壶,头往后一仰开始喝起来。水的甘甜浸湿了我干燥的嘴唇,充盈了我的嘴。只一下,日头的酷热以及我心里的悲伤就变成过去式了。从天际而来的神圣液体透过我的静脉遍布我的全身,清洗净化着我的灵魂。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一种对能呼吸、触摸、感觉、闻到、看到、想到真相的感激之情,不去管神灵、国王以及人们所制造的专政以及残暴。小奴隶递给我的水给了我热爱生活的力量以及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迹象让我应该好好地活下去:一个缠绵的眼神,一次同情的抚摸,一次真诚的耳语,一个甜美的笑容,嘴里水果的味道,龟裂的土地上盛开的美丽鲜花……如果仅仅只看到这世上的专政以及残暴,不亚于就是对自己的不公平。“阿诗穆妮卡。”我的嘴唇不自觉发出这样的声音,突然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思念她。我把水壶递还给小奴隶,向他道了谢,孩子拿着水壶安静地转身离开了。接着我自己站了起来,向幼发拉底河走过去。当我走到水边的时候,我跪下来洗脸。我洗去为父亲流下的泪痕,冰凉的水从我脸上流了下来。我从幼发拉底河静止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镌刻师帕塔萨那……”我看着水中的倒影喃喃自语。接着我摇摇头继续说道:“从现在开始,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镌刻师帕塔萨那了。现在我是爱人帕塔萨那。”大家还会继续叫我“镌刻师帕塔萨那”,但实际上我会是爱人帕塔萨那。我无法改变自己国家、自己同胞的命运,但我不会放弃改变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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