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悬崖旁,放眼望去,高山流水,景色依旧。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语言的能力真是格外强大,才四个字,就概括了我那么这几天来的种种,也天意的概括了别人的一生,真是天意难测。
身后传来落叶的声音,我才惊觉,从出门历练到现在,居然有大半年,想不到,这短短的半年,竟看透了别人的一生。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古人诚不欺我。
我转过身,伸手接住落叶,握在手心细细端详,这叶子落得真是应景的很,果然是自古逢秋悲寂寥,我拿着叶子示意来人:“你说如果有来生,化作落叶会不会好一点,出生就是为了死亡,也不会心痛,”话音刚落又傻笑道,“我真是疯了,神仙哪里来的来生。”
“见惯了悲欢离合,看遍了情仇爱恨,连心痛都忘记是什么滋味了。”刑天慢走到我身边,语气飘渺的感叹,忽又一问,“你知道最能洗涤人内心的地方是哪吗?”
不待我回答,刑天就看着我给出了答案:“是地狱。”
我很奇怪:“不是学堂或者佛寺吗?”
“经历是最好的老师,”刑天摇着头解释,“上苍给予人的苦难,从来都不是不能承受的。苦难也不会只发生在你身上。”
我点了点头。
刑天颇感欣慰:“明白我说的吗?”
我继续迷茫的点头。
刑天颇感无奈的负手低头,总结般的解释道,“这或许是,你师傅让你出来历练的原因。”
我想我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但说帝心怜赤子,须知天意念苍生。苦的不是命运,是心境。只是,我还做不到如他一般豁达。
入夜时分,我受欧阳旭所托带件衣服和食物给季云溪,她从昨天起就一直守在棺木旁,半步不曾离开,滴水未进。
我担负着这个艰巨的使命到了大厅,厅内十分空旷,夜风一阵一阵吹着白色的围幔,清冷萧条,我站在门口,差点要叫出声来,那站在季云溪身边的,是欧阳君问的魂魄!!!仍是一身倜傥的白衣,袖口的精致绣纹依旧栩栩如生,仍是玉树临风的站在季云溪身边,带着满眼满心的眷恋疼惜,身影虽脆弱不堪,却站的笔直坚定。我差点要怀疑自己在做梦,可我清楚,这不是梦。
从昨夜到现在。欧阳君问死了有一天一夜,可为什么魂魄还没有到地府?魂魄若四十八个时辰不能转世,就会沦为孤魂野鬼,欧阳君问不可能不清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还依旧守在季云溪身边,终究还是无法割舍。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季云溪开心为他,痛苦为他,活着是为了他,就连死亡的理由都只是他,一颗痴心幸得没有被辜负。
如果能以这种方式话别,如果这是欧阳君问最后的一点希望,那我有什么理由不帮他们实现呢?
遍地的落叶将大厅围成结界,这样就不会有外人进来打扰,我咬破手指,鲜血滴进季云溪的双眼,让她能看见欧阳君问,即使仍旧无法触碰,但对于他们两个来说,并不会构成障碍。
夜色浓的化不开,百合花的香味在这夜显得格外的绵长,寂静的空气吹起阵阵箫声:笙箫吹碎秦时月,枫叶易水薄笼烟。
由于布上结界的关系,我无法看到大厅发生何事,也无法听到他们说的什么,更不知道过了今夜季云溪是否会改变初衷,但我知道她一定只想再见到他。无论外人再怎么劝解,终究是敌不过再看他一眼。
衣袍翻飞带起空气的波荡,我正惊异刑天为何会从天而降,就见刑天执起我的右手,目光狠狠的盯着我刺破的手指。
刑天拿起我的手放在我眼前,“这是怎么回事?”
“开天眼啊.”
“开天眼?有那么多方法可以开天眼,为什么要选这个方法。”
“这个方法最简单啊。”
我很奇怪刑天看上去那么聪慧的一个人,为什么会问这么低级的问题,所谓法术,自然是给予神便捷的,在所有便捷的法术中,自然是怎么便捷怎么来。
我甩开刑天的手,他的力气略有些大,捏的我手腕生疼。
“呵,方便?你不会不知道你受伤以后很难愈合吧。”
刑天语气阴沉沉的,本来收敛的气场现在全部迸发,让我如芒在背。
我自然知道我受伤之后很难愈合,但终归会愈合的啊,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从小受过无数次伤,但师父和我没在意。
我顶着巨大的压力磨蹭到石凳上坐着,虽然有些事没有必要说出口,但我想向他解释。
“我从出生就很奇怪,没有人知道我从哪里来,由什么幻化而来,我法术学的很慢,每一次使用法术都像扬出去的石渣,要修炼很久才能练回来,所以,法术和血液对我来说,都是消耗品。为了我,师傅费了很多心力,但我不是瓷娃娃,一碰就碎,如果因为害怕受伤就逃避受伤,那也太枉费师傅的教导了。”
身边安静了好久,我以为刑天是被我的明理感动的说不出话,转头看过去,才发现刑天正望着我出神,拳头也攥的死紧,我窘迫的活跃气氛:“这又不是什么伟大的事,你至于这么感动吗?而且我现在也没有什么问题了。”
刑天却恍若未闻:“你小时候一定很苦。”
苦?若是没有遇到师傅,或许会很苦,但是,上苍眷顾,在桃花坞的日子,虽然总是被师傅奴役,但是却很温暖充实,因为知道,在这个大千世界,你所依靠的,就在你身边,况且.
我看着那结界围着的大厅:“那些加诸在肉体上的疼痛,从来不是不能克服的,真正的苦,是求不得,放不下。”
“所以凡人不是说过,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吗。”
“得成比目,何辞死?”我突然明白欧阳旭的话了,这的确是最好的结局,我突然很羡慕他们,人生在世匆匆数十年,遇到能为自己生自己死的人,何其幸哉,总好过千年万年的活着不知所谓。我恍然大悟:“他们也一定这么认为。”
漫天的落叶洋洋洒洒,如鹅毛大雪般渗入大地,那些被等待苍老了的岁月,终会随着时光消散而去。感情之事,只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是被一束亮光刺进眼睛给弄醒的,我揉了揉发胀的眼睛,我怎么睡着了的,又怎么到自己房间的?我扭了扭脖子,转头透过窗户看向东方的鱼肚白,原来已经日出了。等等,日出???
我正要冲进结界提醒欧阳君问藏起来以免因为光照灰飞烟灭,就见季云溪从结界里出来,脸上并没有与欧阳君问重逢的喜悦,反而一脸沉重,脸色也越发苍白。
她一路摇晃着走到石桌旁坐下,我不能确认她现在心情如何,承受能力如何,是以小心翼翼的坐下,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季云溪。
季云溪对上我的眼睛,泪光一闪,我觉得她绝对要哭出来,我顿时虎躯一震,要是她哭出来,我是让她哭呢,还是劝她不要哭,不过眼泪这东西,憋久了会伤身,还是让她哭吧,我装没看见就是了。
结果季云溪大概看出了我的为难,最终也没有落泪,她只是看着我,笑道:“不必担心。”
她那一笑笑得十分勉强,苍白的脸颊配上干裂的嘴唇,真是让人触目惊心,我不知怎的油然产生一股害怕的情绪,季云溪的面容看上去,明明是一副久病缠身,不久于人世的面容,她刚刚说的什么,对了,不要担心,怎么可能不担心,欧阳君问死了,真的死了,她连唯一的盼头都没有了,生存的理由消失了,她现在是真的无心眷恋人世了?那,欧阳旭怎么办?
仿佛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季云溪微微的摇着头,倏然转过身子,猛地咳了起来,好半天,才勉强止住咳嗽,我无措的坐在原处,僵硬的看着季云溪。
“旭儿很懂事,很孝顺,倒是我这个做娘的,从他生下来,就没抱过他,其实我不是不想抱,怀着他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怎么教他说第一句话,怎么教他写第一个字,还有我给他做的那些小衣裳,可惜没来得及为他穿上,现在他长大了,穿不了那些衣裳了,可是.咳咳,最遗憾的,是不能看着他娶妻生子.但旭儿他会明白的,他一直都明白的.”
“我等了他太久,不能再等了。”她虽然极力想保持住坚强的形象,却终究难掩语气里的哭腔。
一句话说的像是耗尽余生全部的力气一般,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与我这样的局外人,即使猜到了结局却依旧不忍心,何况欧阳旭呢?毕竟,明白和接受是两码事。
季云溪倚着石桌休息片刻,深深吸了口气才慢慢起身,“我有些累了,先回房。”
遍地的金黄铺成一条暖洋洋的大道,漫天的百合花香用生命演绎最绚丽的芬芳,深秋的白云厚重的听不出叹息。白昼的尽头是黑夜,生命的尽头是完结。
季云溪终究是走了,在她与欧阳君问的房间里,她与欧阳君问的床上。
那精致的打扮,细腻的妆容让她看上去更像是去赴一场梦幻的约会,平静的睡容让人感受不到半分死亡的气息。我以为她会给欧阳旭留下只字片语,却发现她走得干干净净,没有告别,没有留言,只是干干净净的离开。我才知道季云溪与我说的那些话,若没有那些交谈,我或许也以为季云溪太狠心,不顾欧阳旭,她把她的一生都给了欧阳君问,固执的以为没有给过欧阳旭疼爱,死亡就不会给欧阳旭太多的伤害。她早就算好了自己的结局,所以将欧阳旭排除在她的生命之外。她对自己太过狠心,考虑了所有,却终究忘了自己。
我这才发现欧阳旭并不如我原想的失意颓然,或许是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他,又或许是母子连心,他最明白他父母想要的是什么,即使只剩下他一人,他也会尽力完成他们的心愿。从容淡定得如运筹帷幄的将军的安排好了父母的后事,棺木就葬在百合花园里,从哪里开始的,就要在那里结束,白色的花瓣纯洁的夺目刺眼,就像悼亡的纸钱写满哀怨,开的越是灿烂,结束的时候就越是落寞。白色总是最纯情,也最绝望。不过既然死亡都没有将他们分开,那就再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在一起,或许不久的将来,这里会长出一片片的向日葵,生生不息,久久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