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小曦临摹了一页字帖。
早上的风是清凉的,完全没有午后时的燥热。
期末考早都过去,早晨清净。今天,送庆楠马舒去机场。
两个人顺利拿到了offer,虽然不在一处,但好在是一个城市。庆楠读大学,马舒要读一年的语言班。
坐上自家车,小曦满心感慨,看向窗外。
机场,人来人往。
小曦心情低落极了,可还是要不停告诉自己要留给二人一个轻松的面孔。毕竟不知下次见面会是何时。
机场里,聒噪极了,混杂着夏日的热气,炙烤着每个人的心。
小曦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坐在贵宾厅的两家,都是面色凝重。看到这些人四目相对的样子时,小曦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么的厌恶这样的嘴脸。
这一天,小曦也没有打招呼,就这样径自坐在马舒身边。文音坐在她妈妈的怀里,玩着手里的娃娃,似乎还在和她说着话,两个精致的娃娃,这是小曦那一瞬间的想法。
她递给两人各自一个小盒子,然后坐在靠近窗的最靠边的座椅,看着外面起起落落的飞机,一阵又一阵的出神。
“我们走了。”庆楠忽然站了起来。于是身边的一众人都站了起来,黑压压的一片,小曦看着,觉得心上又压抑许多。马舒的妈妈过来,紧紧抱了她一下,有一丝不舍在她眼底现出,随后消失不见。那种感情,大概是所有人在离别的场景下想象得到的理所当然该有的,所以哪怕没有,也要拼贴过来。
往常最爱照相的小曦都没有摸出相机,只是淡淡的笑着,说,“一路平安,落地联系。”
似乎有些什么在碎裂么?
这大概也是错觉。
大家不是常说么,无论什么样的感情,都有趋于平淡最后消失的时候。
但是要让大家失望了。
他们的感情,诚挚真实,不掺杂任何。
所以,也许别人会变会走,但是他们不会。
正是因为深知这一点,才肯偶尔不在意对方的感受,任凭当天的感情肆意,不会去害怕若是没有好好告别,再加上那个不知何时再相见的何时到底在哪年哪月,回落得每每追忆此时,都后悔一生的结果。
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感情更加自由,告别也更加潇洒。
可假如这样的任性放在蒙太身上,小曦就不确定了。上次分别时的吻叫人意乱神迷,叫人恍惚,叫人觉得不真实。
回程,已是午后。
家中院内树上的蝉叫得很是扰人心烦,小曦便开始收拾行李。一下午的时间,收拾出了个大大的箱子。
“爷爷,进屋里去吧,外面风吹着会感冒的。”小曦轻轻摇醒坐在院子里藤椅上睡着的爷爷,凯撒正全身伸展着,一同躺在旁边的树荫里。
“恩..回来了丫头。”
“诶,回来了。”然后不做声,等老人慢慢从睡梦中缓神回来。
可醒过来的爷爷也不答话,爷孙俩,一阵沉默。
前些日子,如娇也不知发了什么神经,偏说小曦对夏余情未了,应该把她送到寄宿学校。在她半月的哭闹下,安家掌柜说了好,爷爷也垂下了眉。
再之后,安如海哥哥回来过一次,某个阳光明媚的初夏午后,说是照了张全家福。里面,没有小曦的影子。她坐在自己的飘窗上,面无表情的看着院子里说说笑笑的“一家人”,手不住地抚摸着膝上酣睡的庄儿。那张照片上,如娇的身下趴着凯撒。从上面看下去,那只高大的苏格兰牧羊犬似乎也在咧着嘴笑着,大家都在咧着嘴笑着,那笑容,都是延伸到耳后的。
呵,幸福的家庭么。
安如曦没有说什么,除了去上学吃饭,就只是在不停地整理房间,洗澡,窝在床上睡觉,整理房间,洗澡,窝在床上睡觉,恶性循环。
这些,她从没和庆楠或马舒提起,更别提秀畅那个大忙人了。
小曦太懂事。她清楚,这都是大家无能为力的事情,说出去也于事无补。旁人给了安慰只会让自己越发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悲,而自己,对于现状竟如此的无力。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原本安如曦觉得自己还是保持住朴素的一切的,可在这段时间的恶性循环中,她发现自己也成为了别人口中,娇惯的大小姐中的一员。变化,都是这样不知觉的就发生了。
小曦的心一阵抽搐。
她不想自己变成这样。但转念一想,竟然觉得可以接受。她第一次,感谢自己降生在这样的家庭里。
父亲的冷落和母亲的怨恨让小小的她不去依赖别人,也教会她不因为外界的变化伤害到自己,成了坚强的存在。至少她的心里是这样想的。
爷孙俩的寂静在持续,以小曦沉默的转身结束。
这天,小曦坐上出租车,独自来到火车站。坐上了去往母亲所在的地方。
拖着沉沉的皮箱,小曦回到了那个镶嵌着有许多童年回忆的小屋。记忆片段让她觉得眼睛刺痛,于是索性不去想,放好东西,就熟练地走到厨房做饭。
秀畅雇来的保姆让人提不起兴趣说话,脏兮兮的围裙挂在她好似怀了个孩子的下垂的肚腩上,满脸的横肉,却还要费力挤出笑容,也是难为她了。
遣走这个胖乎乎的女人,小曦坐在母亲床边,定定凝望着她好久好久。
女人已经开始消瘦,眼窝下陷,面色枯黄,再也没有了年轻时丰腴的身材,连同着曾经拥有的美好的一切,都消失在了时间的针脚里。
小曦从没想过,自己回忆这段时光时,会是带着怎样的表情。
她每日早早起来,做好早午饭。
每一样,都是按照之前记在本子上的菜谱,营养搭配。她想也许这样,母亲的身体会渐渐好起来。
然后,她温柔地叫母亲起床,就像是小时候母亲叫她起床一样。女人紧闭着眼睛,皱纹在脸上,蜿蜒着,像迷宫般延伸。小曦也慢慢帮女人穿好衣服。内裤,胸罩,背心,打底裤,然后一套颜色讲究的连衣裙。接着梳上整齐的盘发。带上围裙,喂女人吃饭。
也许是饭太闲,汤过于热了。女人总是吃得不顺利。这也没什么,只要她吃下去些就可以。
之后,小曦有些费力地,把母亲抱上轮椅,推着她一同走向书屋。一路上,听着好听的歌,阳光似乎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一样明媚、温暖。一路上,女人永远有用不完的力气在高声说话,像是某个总统的就职演说一般,慷慨激昂,引得路人围观。
书屋同小时候也是一般,连摆放顺序似乎都不曾变过。
小曦放上女人从前喜欢的音乐,然后坐在门口的大桌子后面,像是在家里一样。在左手边摆上一摞子书,在一本本摞到右边。中间,兴许会有顾客,一顿午饭。当书全部放到右边后,就推着女人回家。
回程,女人就安静极了。两只眼睛没了神,瘫坐在椅子上。偶尔头会靠在后面小曦的肚子上。这时,女人就开始流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哭个不停。小曦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并不说话。
这些日子,继续是这样的周而复始。
像是上帝给那个双子团巫师的惩罚一般,只允许过那个他杀死了自己一对双胞胎弟弟妹妹的那一天。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人,醒来,也永远是这一天。
小曦的脸上没了笑容,她只是机械地重复这些动作。毕竟,这是这么多年来她梦寐以求的日子——陪在母亲身边。
每一夜,她晚晚睡下。月光,在夏日的夜晚里,冷冽极了。
迷糊中,大概是女人挣扎着起来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咒骂着和白天一样的话,伸手够得到的东西,拿起来就狠狠扔在地上。所有的声音,都隐约地能听到,忽远忽近。
“你回来做什么?我不需要你。”
“你不就是希望我死么?我这就死给你看?”
“装什么假善良,我是你妈,你拉屎几个粪蛋我都知道。”
“滚。拿着你爸的臭钱,滚。”
“回去过你的娇小姐日子。我可享受不起这伺候。”
“那个洋女人不是你妈么?我可不是。”
“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我就问你,你在哪?”
......
每个字,都扎在安如曦心上。
可她,不回复一个字。
因为她看得懂人心,她知道母亲的话,并不是真心。
“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我希望你一直在。哪怕这样天天骂我打我。”
“不愧是我妈。懂我的一切。”
“钱虽然臭,但是好用就可以了。”
“你是生我养我的人,值得我伺候。”
“你是我此生唯一最爱的女人,我唯一的妈。”
还有,“对不起,我回来了晚了。”
这些话,每当女人叫骂时,小曦就要在心里默念着。或是塞耳机,假装什么都听不到。
这是可以被理解的不是么?
心爱的男人跑了,孩子也被抢走了。好容易以为可以重新开始,又犯了从前的错,被臭男人骗走了积蓄,还生了一场随时都要准备好与死神斗争的病。化疗放疗的病理反应折磨着女人,空旷的病房里,连一只温暖的可以握住的手都没有。活像个人间地狱。
小曦想,她是无法怪女人的,也无法放下女人不管。
她给了自己生命,也给了自己生命之初,最纯粹的快乐。她不去想自己那不爱自己的爸爸,不去想无能为力的爷爷,不去想那个家里聒噪愚蠢的女人们,不去想接下来就要收拾行囊去寄宿学校开始下一阶段,不去想朋友圈里庆楠马舒发来的把酒狂欢的生活,更不要去想前脚吻着自己的额头,后脚发出了一张有着水灵灵大眼睛女孩照片的蒙太。
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生活从来都是这样,不如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