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已有三日,但我却始终记不住那是什么花,杼墨多次提醒我,那是彼岸花,花开如血,长留彼岸,我深以为然。
不得不提杼墨这个人,三日前,我从他怀里醒过来,入眼即是他好看的眉眼,眸子狭长,仿若清泉,眉心一点血红朱砂胎记,美得妖。
那时,我问他:“你是谁?”
他笑着应我:“我么?我叫杼墨。”
我又问:“你把我抱这么紧是想做什么?”
他手指松了片刻,反而将我抱得更紧。我吓了一跳:“我长得不好看。”
他停下来,低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想说什么?”
我吞了口唾沫,绽出一个花儿一样的笑:“大人,小女子从小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身世凄惨,命运波折,看在老天的面子上,能不能放过我?”
他眯着眼睛盯了我很久,然后直接忽略我的话,将我抱得更紧。
“你这个臭流氓!你放我下来!你……我喊人了啊……救命啊……”
总之,这样的初遇和所谓的邂逅相去甚远,杼墨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流氓,顶多算个长得有几分姿色的流氓,但事实并非如此,杼墨在此后的一次险境中成功地表现出他作为一个翩翩公子应该有的镇定和身手。那时他抱着我走了两个时辰,来到一处密林,林中凑巧蹦出一只饿虎,当时我吓得搂住他的脖子,惊叹道:“好大一只猫啊!”
老虎愤怒地冲我龇牙。
杼墨锋眉微凝,一只手环住我的腰,另一只手并住两指,在饿虎扑过来的一霎点中它的眉心,饿虎哼唧一声,趴在地上,半死不活。整个过程绝未拖泥带水,甚至连一粒灰尘都未沾染,着实风度翩翩且身手了得。
我闻见他头发上的石兰花香,忍不住对他嫣然一笑,至少我以为很嫣然的笑:“你真好看……”说完,我赶紧闭嘴,觉得这样不好,显得我太没立场,于是我愤怒地质问他:“这么可爱的一只猫,你为什么要打它!”
地上快死的饿虎蓦然瞪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杼墨眯缝起眼睛,凝眉道:“若我不杀它,你会受伤。”
我觉得有些道理,却依然不肯罢休:“可是,它毕竟只是一只猫,可怜,连汪都没能汪一声就被你吧唧一下弄死了。”
话刚落地,快死的饿虎喷出一口血,继续不可置信盯着我。杼墨轻轻捏着我的手:“别胡闹。”
但我还是不依不饶:“你武功那么高强,把它制服不是难事,留下来当坐骑也好啊,就算当不了坐骑,当一只宠物也不错啊,多可爱的一只大猫咪啊!”
快死的饿虎激动地把眼睛瞪到最大,然后吧唧一声咽了最后一口气,死不瞑目。杼墨沉默不语,大约是觉得与我没有辩解的必要,于是抱着我安静地离开。
总之,不得不承认,从那时起,我对杼墨有了隐隐约约的好感,这是必然的事,长得好看,身手了得,英雄救美,这三个因素加起来等于一段风花雪月的开端。
从那以后我开始思索我所经历的一些列怪诞诡奇的事,先是不知所以然地从俊生生的杼墨怀里醒过来,然后不知所以然地发现自己失忆,最后又不知所以然地跟着杼墨走这条诡异的路,所有的不知所以然加以来足以写一则离奇的江湖轶事。然而这并非最离奇的事,最离奇的是这三日来我们只在夜里赶路,并且不吃不喝,却依然生龙活虎,仅凭这两点,足以将江湖轶事升华为聊斋志异。
失忆的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实属正常,但时而不记得自己的性别绝对不正常,我自杼墨怀里醒来,就时而忘记自己是个女儿家的事实,这约莫是失去记忆所遗留的精神创伤。我醒来的第一个夜晚,我们路过一处弯月小湖,心血来潮决定沐个小浴,心情一激动,一时忘记了自己身为女儿家这件事,于是我当着他的面开始脱衣服。
他皱着眉毛问我:“你在做什么?”
“你说呢?当然是沐浴啊,多干净漂亮的小湖啊。”我开心地脱掉了长裙。
他怔了片刻,眉毛皱得更紧:“为什么不去那边?”
我脱得只剩下小衣,偏着头问他:“为什么呀?为什么要去那边呀?为什么呀?”
他眉毛连成一条线,脸色沉着地后退两步:“男女授受不亲。”
我笑着说:“这不是问题……”然后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我动作僵硬地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胸,而后属于女子的羞怯和贞节不保的惭愧迅速烫红了脸,怒目盯着他:“臭流氓……你还看!臭流氓!臭不要脸!”说完,我恨不得立刻自挂东南枝,但其实我举身赴清池,露了个脑袋在水面上,忿忿地看他:“你不许看!不许看!不许看!”
他沉着脸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
自那一晚后,我对杼墨的感觉开始朝一个奇异的方向发展,他看我的时我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不看我的时我就忍不住去看他,当真是万分诡异,我猜这约莫是女儿家的矜持以及他长得过于好看的缘故。
如今是我与杼墨相遇的第三个夜晚,我们停在一处山谷里。此时方过子时,雨过天晴,月色掩在层云里,看不真切。
空谷传响,是夜莺的清啼声,墨染夜色里夹着丝丝凉意。我在青石旁坐定,正要好好歇歇,却见杼墨拂了拂衣袖,脚尖一点,如鸿雁般掠到一棵十来丈高的巨木上,透云而出的熹微月光把他腰间佩剑上的嵌玉点得铮亮,一头雪白的长发散于风中,果真是飘逸似谪仙,我看得都有些醉了。
大约是因我赤裸裸的目光让他有些不自在,他探指轻触眉心的朱砂胎记,眸子似有似无地瞥向我,清清淡淡地道:“你这般看着我,是要做什么?”
我一时竟不知所措,连说话都有些结巴:“没、没看什么……什么都没看。”
他唇角有一抹浅浅笑意:“哦?”
我捏了捏了耳朵:“其实……我……我……”
他挑眉饶有兴致地看我:“你想说什么?”
我抬头假装不经意间瞥他一眼,只一霎又垂头看自己的脚尖,这着实是一句难以启齿的话,我有些欲语还羞:“那个……就是……其实……”
他将手抱在怀里,悠悠然直视我:“你说。”
我慢慢将眼睛抬起来,看向他的时候我两颊绯红:“我、我想说……我很早就想对你说……可是,可是有些话,女儿家是真的、真的难以启齿。”
但他风轻云淡地道:“说。”
我咬紧牙关,竭尽全力说出了那句让我忐忑不安的话——
“你用的胭脂是什么牌子的?眉毛是画的鸳鸯眉吗?你平时怎么保养的,皮肤好细腻,还有还有,你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呢?头发上的兰花香是不是沐浴的时候加了些石兰花?最后就是你的指甲,能不能帮我修成你那个样子呢?”
树干猛然摇晃几下,他捂着胸口一脸淡定地看着我,眉毛不停地抽风。
半晌,他极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抚着胸口对我说:“你上来。”
“啊?”
“你,上来。”他重复了一次,
“哦。”我走到树前,张开双手双脚抱着树干。
他身若惊鸿地从树顶落下来,冷冷地注视我:“你在做什么?”
我一怔:“爬树啊。”
他半晌未能眨一下眼睛,默默地伸手搂住我的腰,脚尖一点,带着我落到巨木的枝头上。
月影婆娑,山岚寂寂,葳蕤野草沿着荒原铺过去,颇显清冷和寂静。世间万物渺渺不可计数,自然无人知晓,这样一个月夜里,这样一处山谷中,这样一棵古木上,有人和月吹响了斑竹箫。彼时杼墨生怕我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抱着我不肯松手,我告诉他,耍流氓须有个限度,偶尔耍耍流氓称其调皮,过分耍流氓——那真就是耍流氓。总之,杼墨放下我,身影稳妥地立在枝头,从袖中取出一枚精致的斑竹箫,竹箫通体幽紫,上悬三枚青鸟尾羽,箫身上纂有一个隶体“烟”字。
箫声泠泠,高山流水,和着他清淡的歌声。
——亭上月,楼外雪,寒蟾宫中长思阙。上阕离别,下阙人决绝。
我听的如痴如醉,愕然问他:“你竟然还会唱小曲儿呀。”
他将箫横在手里,细细看着那个“烟”字,眸子里若有若无的深意:“不才,会几首。”
我又问:“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啊?”
他回头看向我,带着一抹浅笑:“寒宫凋。古人称,月上有仙阙,美人居其中,长思郎君归。”
我羞涩地问:“郎君……情人呀?是不是砍桂花树的吴刚呀?”
他耐心地向我解释:“不,是羿。”
我点点头:“哦……那他是不是很喜欢嫦娥呀?”
他叹道:“自然,比翼双飞时,不知情意重,待天涯散尽,自然明了其间的眷念有多深。”
我更加羞涩地时不时瞥他,生怕被他逮个正着:“那你……”顿了顿,继续说:“你给我唱这首小曲儿是什么意思呀?”
他诧异地起抬狭长的眸子:“没什么,闲得慌。”
我:“……”
他又说:“其实……”
我:“嗯?”
他道:“是真的闲得慌。”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