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早朝,是应该讨论许多家国大计的。虽然也有很多事情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做出决定,但只要大家都参与其中,百姓就能深深体会到久违的满足感。这样的满足感,得益于战乱之后人们渴望和平富足的心境,也得益于君王励精图治的决心。因而,纵然王维、杜甫等人都曾经应和过贾至的这首诗,却也一直都在复述着臣子的报国梦。有朝一日得以实现如此梦想,那该是多么大的慰藉啊!
大明宫的上朝是如此庄重,待到下朝的时候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诗人王建曾有一篇诗作,描绘的便是官员们下早朝时的情景:
春日五门西望
百官朝下五门西,尘起春风过御堤。
黄帕盖鞍呈了马,红罗系项斗回鸡。
馆松枝重墙头出,御柳条长水面齐。
唯有教坊南草绿,古苔阴地冷凄凄。
早朝结束后,百官像是上朝一般纷纷从宫门涌出来,除了方向不同,怕是再没有任何差别。有人问起,这样的场景到底是有多盛大呢?若是偶有春风吹起,百官经过后踏起的尘土早已经覆盖住了皇家河堤。唐代长安城大明宫南墙有五个宫门。百官自大明宫下朝,步出这五门后,向西望去则是西内的太极宫、掖庭宫和东宫。西内又是唐玄宗游戏的场所之一,历史上著名的宜春院的梨园弟子就生活在西内。在退朝之际侧身西望,唯见一阵阵春风把一股股灰尘吹过御堤,使整个西内都显得迷迷蒙蒙。
迷蒙的,还有这些终将随着烟花散去的浮生一梦。只是身在其中的人们是看不到终结的,他们的双眼早就被浮华遮蔽住了,再看不到生在世间的苦难百姓们的容颜。
那匹用黄帕盖着马鞍的马,已经向皇帝献过了;刚刚获胜的斗鸡,系在脖子上一尺红绫以示荣耀。宫中的松树,从墙头伸出了茂密的树枝;御沟两侧的柳条,长长地拖到了水面上,摇曳着春光。盛世太平日子中,永远都是这样的光景,所有人也都期望天下可以一直都是这样的光景。在如此盛世下,可以唱歌可以跳舞,可以春街买醉,可以赛马可以斗鸡,可以晓风拂柳。唯独不可以且也不会出现的,是对未来或许有一天这一切终将覆灭的畅想。盛世欢歌中,人们是不愿意听到悲声的,即便有悲声,也总是被此起彼伏的靡靡之音遮盖下去。空有人在唱,却再没有人在听。
反观四周,只有教坊南面的草是绿色的。可是这里却是宫中常年照不到太阳的地方,不论何时都是阴风阵阵,不见一点春光。不见也好吧,哪怕徒自悲伤一阵子,也省得去惹别人不开心。可生活不是应该像是野草一样吗,即便没有了阳光,也是要让自己努力保持绿色的。只因这是春天,纵然没有太阳,也理应有足够的缘由去享受春日的美好,以及夏的狂热。
秋冬时候的念想,暂且留待以后再去考虑吧。
朝圣之心
大明宫的正殿是含元殿。含元殿是建在高高的黄土台上的,想要登上含元殿并不容易,在其正前面有一条长达七十多米的台阶。所有去往含元殿朝拜圣上的人,都要一步步地踏过这条台阶。在含元殿的左右各有一阁,左边叫做翔鸾,右边叫做栖凤,大有鸾歌凤舞降皇城之势。含元殿前面的这条斜坡台阶,便是著名的龙尾道。单单因为这个名字,也足以给人足够的仰慕之感了。
中唐大诗人王建写就的一首诗中,就有涉及到含元殿前的龙尾道:
宫词(其二)
殿前传点各依班,召对西来六诏蛮。
上得青花龙尾道,侧身偷觑正南山。
那时候的早朝,皇帝是只需坐在含元殿中而不用挪动半步的。官员们都静静的在下面列队站好,值殿的太监传来皇帝的诏令。当圣旨传来,首先要召见的是蛮夷之地的使者。这些使者们顺着砌有青石雕花栏杆的龙尾道一步步走向含元殿时,他们心中所想的事情恐怕是只有诚惶诚恐的叩首朝拜了。若有一两个胆子大些的人回头一望,所能看见的便是悠悠出现在身后的终南山。这番壮丽,在那些蛮夷之国是见不到的,大唐的国威哪里需要用武力去张扬,只这一份人工的雕砌以及自然的造化就足以令人赞叹,这难道还不是上天对唐王朝的厚爱?
其时,含元殿并不是只用来做早朝之用。唐宪宗元和十年的辞旧迎新之际,在含元殿举行一次盛大的朝会。当时群臣全都聚在一起,向皇帝表示新年的问候。这必定又是一番盛况了。身边是旷古绝后的大明宫美景,眼前是普天之下最受拥戴的天子,周围又是同朝为官的朋友,再加上恰逢盛世新年,再没有不值得去庆贺的理由了。若是把这样的好光景浪费过去,才真正是一个罪人。
诗人卢汀和韩愈当时都参加了这次盛大的朝会。朝会结束后,泸汀、韩愈各做了一首诗。而韩愈所作之诗,乃泸汀诗作的和诗,但并没有因为这样一个名头而少了词句上的工整。
奉和库部卢四兄曹长元日朝回
韩愈
天仗宵严建羽旄,春云送色晓鸡号。
金炉香动螭头暗,玉佩声来雉尾高。
戎服上趋承北极,儒冠列侍映东曹。
太平时节难身遇,郎署何须叹二毛。
留在韩愈念想中的,自然也是大明宫内朝会的盛况。但凡天底下的人,不论是百官还是百姓,见过此情此景后终始都再也忘不了吧。这里承载的是一份庄严,更是一份有关于自身的荣耀。能够在大明宫朝见皇上,此生此世也不见得有多少回如此待遇。若是不记录下来,终是要对不住皇恩浩荡的。
拂晓,三通鼓响,皇宫的仪仗队就已经排列整齐准备出发了。初春早晨的云雾刚刚散去,雄鸡的鸣叫撕开了天边的夜幕。大殿前的金色香炉中也早早升起了香烟,把龙尾道栏杆上面的螭头遮得严实。一片缭绕中,只能够依稀看到仪仗中的雉尾扇子高高地举着。侧耳倾听,玉佩声叮当不绝。有过经验的人都知道,这必定是皇帝降临了。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屏气止息,唯待太监的一声召唤,文武百官全都要伏在地上,山呼万岁。
这样的盛世光景许多人一辈子都赶不上,何必还非要念念不忘心中的旧时呢?一心侍奉朝廷,或许才应该是最终的道理。
尽管殿下面俯首称臣的人并不见得人人皆有此真心,可有着大明宫作伴,大唐王朝的运势也终是不会覆灭的。若不是心情闲散下来,哪里还顾得上去搬弄这般依仗?若不是百姓安定下来,哪个统治者还有着如此闲情去召见四海的使者?不论如何,留待给当下人们的,终归是一片美好,如此已经足够。如果连这份盛世都盛不下安心,怕是再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慰藉了。
韩愈在50岁之前,官职一直浮沉不定。所幸的是,在元和十二年,他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时,为参与了平定淮西的这场战役,并因在这件事情中表现出的处理军国大事的才能而开始被上级开始赏识,从此进入了朝廷的上层统治集团。只是这已经是韩愈做下这首诗两年之后的事情了。
又过两年,韩愈却又因为上书直谏迎佛骨之事触怒了唐宪宗而差点被处死,幸得裴度等一干大臣的挽救才免于一死,遂后他被贬为潮州刺史。韩愈在潮州的八个月中,唐宪宗被宦官所杀,唐穆宗当上了皇帝,韩愈又重被召回朝中。一直到他57岁的年纪,这才老死于尘世上。
再有远见的诗人,怕也想不到自己一生的浮沉都离不开帝王将相这四个字。即便不是为了名利,可一生中也始终被名利羁绊着,解脱不开,挣脱不掉,最后又徒徒地被名利掐住了咽喉,徒做垂死挣扎之态,不禁让人哀叹不已。
只是在韩愈之后,大明宫依旧是大明宫,不曾为了任何人的到来或者离开而或悲或喜。途径龙尾道的朝会还在继续着自己的盛世辉煌,少却了韩愈一人,早有后来人补上了这一缺。
世事本就如此,想来也是让人多生唏嘘之情的。
可有此遭遇的,又岂止是韩愈一个人呢?
在含元殿的北边是宣政殿,唐宣宗时期,曾在在宣政殿前举行大典来册封先皇帝唐顺宗和唐宪宗的尊号。当时有一位名叫薛逢的诗人参加了这次典礼,他写下了一首记录当时情景的诗作《宣政殿前陪位观册顺宗宪宗皇帝尊号》。只是虽有幸参加了这一次的圣典,但薛逢的仕途也并没有因此而变得通坦起来。薛逢于会昌元年高中进士,曾经担任过侍御史、尚书郎。只因着恃才傲物的性格而多次触犯了权贵的利益,这才有了怀才不遇的尴尬。
待到年老时分,再拿出这首诗歌来吟咏一遍,不知该是何种心境。从韩愈到薛逢,再推而广之到所有在朝为臣的文人身上,这样的心境也只能用来当作是老时的缅怀,却换不回一日青春。
宣政殿前陪位观册顺宗宪宗皇帝尊号
薛逢
楼头钟鼓递相催,曙色当衙晓仗开。
孔雀扇分香案出,衮龙衣动册函来。
金泥照耀传中旨,玉节从容引上台。
盛礼永尊徽号毕,圣慈南面不胜哀。
宫殿高楼上的钟声和鼓声频频传出,天边刚刚发亮,皇帝的仪仗就听着钟鼓声而摆开了阵势。这样的礼节历经了若干年,依旧没有改变过。甚至用孔雀尾巴的羽毛做成的两面大扇子,也难以让人分辨出来和过往的用具有什么区别。当香案露出,穿着绣有衮龙衣的使者捧着金泥密封的圣旨走上前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送到供奉台上。
接下来,才是皇帝要亲自进行的一系列的册封仪式。
但既然连仪仗和用具都没有改变,这种册封的典礼也大抵只是换汤不换药的结果吧。虽说是百年难逢,可这又怎样?册封的只是已经故去的先帝,留给臣民和百姓的只有或许根本就毫无意义的信仰用来了度今生。
好容易待到册封尊号的盛大典礼完毕后,当朝皇帝大概是因想起了唐顺宗和唐宪宗的事迹而悲伤不已。这个时候,大臣们也总是要应和着附上一两声哭泣。没有人知道皇帝的泪水究竟是真是假,也没有知道身边同僚的泪水是真是假,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各自的小九九,只有自己才能算计出眼泪究竟应该流出几分。
先皇尚且有后人在这里为他们落泪,至于自己还有没有后人会因同样的原有而悲伤上一阵子,也只有交待给岁月去证明了。在皇家面前,这是从来不用去考虑的问题。即便费劲脑汁,得来的结果也终是不敢见人的。
唯有大明宫,在一片历史沧桑后把所有的故事都深深掩埋了起来,随着流年寂寂地冷下去,徒留给人间一世芳华,不染半点风尘。若不是饮了一壶浊酒,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心事滔滔地说不完,诉者倾肠,听者动容。
仙鹤余情
秦岭和淮河要算是中国大陆上最明显的一条分界线了。有关于秦淮河的传说,绝艳了多少后人。有关于秦岭的故事呢却还是要从终南山说起的。
终南山,也称为中南山或太乙山。这里是最佳隐居之所,又因为它距离长安城较近,人们多喜欢到此地交游,或是一赏山中春景,或是遍访此地隐者。很难说清楚这其中不包含有附庸风雅的嫌疑,但世人们附庸的也多是终南山这一仙境,风雅也自是在山中了,却和世人的功名心没有了丝毫瓜葛。
唐高宗是十分喜欢游玩的一位皇帝。他做太子的时候,常带着几个人偷偷到终南山游山玩水。后来成了一国之君,每日也只能乖乖地待着在深宫中以国家政事为当务之急。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年少时分养成的游玩习性,并不会因为一国之君的身份而有所改变。收敛一些原是情理之中,可这并不等于如此性情会从这位皇帝的身上完全消失不见。
有时候实在憋得难受,高宗皇帝便以君臣同乐为借口在宫中大摆筵席。如此盛名下,谁人能了解黄袍后面的一颗寂寥之心呢?
据说有一次,唐高宗又在宫里举行盛大的宴会。正当大家举杯畅言时,高宗皇帝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候在终南山游玩的往事,不禁又怀念起以前自由自在的生活。他放下酒杯,对着群臣出了一道题诗。题名便是《终南山》,在座的每一位大臣都要赋诗一首来为宴会助兴。
只要皇帝的金口一开,身为臣子哪里又有不作诗的理由呢?在这场宴会上,饮酒作乐反倒成其次了,各人纷纷绞尽脑汁开始思虑起皇上留下的这道难题。可众人心中考虑的,多是如何去迎合皇上当下的心境。人人都知道,《终南山》之题必不是随便出的,也更不是随便迎合就能够交上答卷的。
最后的结果呈在高宗面前,粗略翻阅,龙颜不禁有些不悦。这些诗作和他之前想象的如出一辙,多是应景之作。唯独杜审言的一篇《蓬莱三殿侍宴奉敕咏终南山应制》略显有些意味:
北斗挂城边,南山倚殿前。
云标金阙迥,树杪玉堂悬。
半岭通佳气,中峰绕瑞烟。
小臣持献寿,长此戴尧天。
于漫天繁星的夜晚举目四眺,会看到北斗星仿佛就挂在长安城边上,而终南山也好似斜斜地依靠在蓬莱三殿前面一般。能有这般景致,想必是有仙人在其中居住了。现如今,仙境和人间也仅是一线之隔,似乎根本不需费太多气力的跨越就能够从这边走到那边,从人间进入化境。这何尝不是一种梦想,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现实?
宫殿高耸,连云彩都挂在半腰间了。远远看去,这些宫殿好似是建筑在终南山的树顶上。山腰上的祥瑞之气云遮雾绕了世人寻觅仙境的方向。天道自然,只需这一点点的幻化之气就足以润湿整座山脉。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盛世永享的预兆吧!连仙家都把宫殿搬到人间来了,唐王朝的盛况哪里还需要世间的人们交口称赞?眼前的场景分明已经说尽了所有,既然如此为何还不赶紧向着龙椅上的明英之主献上一杯薄酒?
惟愿的是,国泰永民安,风调常雨顺,盛世得太平。
纵然所有的诗作都是在应景,且所有人都有着趋附皇帝意愿的企图,但能够把这份称赞说得如此隐晦的人,怕也非杜审言莫属了。终南山上的仙人究竟有没有如此恭维之意早已不重要,只要皇帝看了开心,为人臣子的便算是尽到了一份责任。
终南山多被人们拿来吟咏的。原因不外乎两点:一是此地就在长安城附近,才子佳人三五同游甚是方便;二来却还要归结到隐者仙人的身上。唐王朝和道家老祖源于同姓,这一朝的诸位皇帝自然也少不了求仙访贤的心思。这也就不可避免地把此种风气扩散到民间,终南山也被越来越多地披上朦胧的神秘色彩。似乎一提到此地,总是能勾起人们心中的千千结。
唐玄宗开元十二年,诗人祖咏在长安参加进士科的考试,试题便是《终南望余雪》。这倒是一个极富有诗意的题目,只是若没有在长安城中历经过冬天,此情此景是怎么也做不出来的。史料载,隋唐年间的科举考试多是设在寒冬时分,考生们一边暖着手一边还要在答卷上写文章。这一天前后,或是长安城也真的有瑞雪降临,因而才有了《终南望余雪》这一道试题。
在祖咏看来,此题是颇有意味的,一番构思后,他便做出了诗一首:
终南望余雪
祖咏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这首诗本是没有什么说头的。值得品味的,是藏在诗句后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