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钱洼的好日子来了。家家户户都能顿顿吃上干饭;都有一辆自行车;都有一台收音机;买布不需要布票,喜欢时髦臭美的人都能扯得起两块多一尺的咔叽料子做衣服。爹妈一时昏了头,想办个工厂挣更多的钱,联合大队的几个人连凑带贷款地整了两万块钱,合伙开办一个什么布轮厂,三个月不到就倒闭了。我们家多少年的积蓄一下全没了,还欠信用社2000元贷款!全家人两年不吃不喝才可能还得起这笔巨额的债务。
更让爹妈受不了的是,四爹钱志昂到武汉摆摊卖早点,一个月就能挣到一两千块,一年一个万元户!村里的人不再缠着爹要去江西烧炭背毛竹,他们,还有十里八乡的,凡是沾点亲带点故的人都跟着四爹去武汉卖早点,后来又跑到长沙。生意太好,忙不过来,四爹的两个儿子不得不辍学去帮忙。四爹全家人回来过年的第一个早晨,他的大儿子站在门楼子的台阶上,台阶下围了一堆人,七嘴八舌地交流着煎油饼的经验和在大城市里的见闻。那位大哥,头发上打着发胶,油光滑亮。大冬天的,我穿着厚棉袄还冻得瑟瑟发抖。他倒好,下穿背带西装裤,上身穿一件洁白的衬衫,两手高高地举着一只皮鞋在擦鞋油。
不怕你笑话,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皮鞋;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有人穿吊带西装裤;第一次看见人的头上打发胶。他不说方言土语,讲起了普通话,还把星期天叫礼拜天。天哪,这不正好我想要的城里人的感觉吗?种种迹象表明,我们家成了村里最穷的!
不仅如此,大毛考高中失利,要留级;小毛考初中总成绩是零分。她不思悔过还高兴地对爹妈说反正我的成绩也不好干脆罚我去长沙炸油饼吧;我的成绩不温不火;那一年,佬爷去世,姥娘也有点老年痴呆。为佬爷姥娘生病的事情,娘跟大舅二舅大舅妈二舅妈吵了几次架,讲了老死不相往来的狠话。众叛亲离不就是这种局面吗?一时间,我们家头顶上的天像是塌下来了,喝凉水都塞牙。
开始,爹妈不明白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后来,某一天,他们终于醒悟过来,专程跑到三十里外找到一位半仙,给家里人都算一下命。算命的结果是:他们要我当木匠!
我坚决不同意。那不成,我要上大学,我要当城里人!爹妈说你大爷爷就是木匠。现在你看看他的运气多好:儿子考上了大学,端着铁饭碗,吃商品粮,全家人都吃香的喝辣的,这是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有什么不好?大爷爷的儿子就是钱志远大爹,二十多年前就上了大学的那位。我说我等不到儿子考大学的那一天,我要自己考大学,自己端铁饭碗,自己吃商品粮。我不想等,我急死了。
半仙的另一个方案就是给旧屋上梁。爹妈对那位半仙改运的方法半信半疑。说他们不信吧,他们真的为我家摇摇欲坠的房子换了一根新屋梁,还办了酒席,跟人家盖新房子一样。说他们信吧,他们并没有强迫我去当木匠。既然他们生了我这么一个比驴还倔的儿子,拒不配合他们实施改运的大政方针,他们也只能认命。
夏天,我和小伙伴们在门合的大槐树下玩,百无聊赖。不知道是谁拿来一个臭球,我们几个马上兴奋起来。臭球其实就是樟脑球。别看那么一个白色的小球球,只用一点点儿就能把蚂蚁等小虫子熏个半死。我们趴在地上,在半道上拦住一只蚂蚁。我们说小蚂蚁你站住,小蚂蚁站住了,还紧紧地咬着半颗米粒不放。不放下米粒也没关系,我们就用臭球在它的周围画了一个圈。那只蚂蚁左冲右突,始终不敢冲出那个圈子。我们几个孩子看着那只蚂蚁,开心地哈哈大笑。要是心情好,我们会放它一条生路。要是心情不好,哼哼,一脚就把它踩得粉碎。
我不认命。我想把学习成绩提上去,考高中,考大学。但我总感觉到有人在暗中跟我作对。对手非常强大,我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劳。我们一家人,就像是困在臭球圈里的几只蚂蚁,在左冲右突。
初三上学期期中考试后,学校照例召开全体师生大会。会场就设在学校的院子里。主席台背后的山墙上,张贴着全体学生的成绩。成绩榜以班为单位,按照总分数的高低依次排名。我挤到人群里,看墙上的分数,当时就傻眼了。我的总分数应该是485,却被写成了458,排第23名。第九名的成绩是483分。我应该是第9名,却被排到第23名!
我要是学习成绩好,就更有信心不当木匠。可就是有人不让我成绩好。除了教英语的熊老师之外,另外六门课的老师都跟我有仇。是谁故意把我的成绩弄错了呢?我一边往教师办公室走,一边想。
是语文老师吗?他成心要跟我做对,总是在我不会的时候提问我,我会的时候又不提问我。有一天要检查背诵课文《反对党八股》。他一连提问了十几个同学,都不会。不会背的不让坐,就像一根根桩子一样戳在教室里。我会背,着急地想露一手,他就当我不存在。我生气了,抬腿就在前排女生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那女生很生气,扭过头来怒气冲冲地盯着我。这一扭头就让语文老师发现了。“钱阆,你又在做小动作。不想读书你就给我出去!”被踢的是他亲妹妹,他肯定不高兴。我站起身,低着头,扮成可怜巴巴的样子。“你现在背课文,不会背就去教室外面站着。”他终于发难。别人不会背就在教室里站着,我不会背就要在教室外面站着。明显跟我过不去。我偏不给你这机会。我一字不差地背完了。语文老师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这样他就没有借口让我罚站,或者把我赶出教室。他铁青着脸让我坐下。
是政治老师吗?他是转业军人,粗声大嗓的。我在课堂上有什么异常举动时,他就指桑骂槐地说有些同学自以为很聪明其实就是个草包,学习成绩这么差还洋洋得意。我们杉树岗中学去年前年都剃光头了,也就是说那两届毕业生没有一人考上高中。第一名的同学积极努力也可能考不上,更何况那些成绩差的。说完他会意味深长地瞪着我看一会儿,把所有同学的视线都吸引到我身上,让我难堪。政治课的大考小考,问答题我总是10分得2分3分的。而他的儿子和女儿次次政治都考90多分。真的答的有那么好吗?会不会提前看了考试题呢?我非常不服气。
是几何老师吗?他更气人。有一次他讲课说数学史上有一道难题是:用尺规作图法无法将一个未知角三等份。谁要是做出来了,谁就是数学家。两天后,我去找他说我做出来了,还把我的方法给他看。我认定我就是第二个陈景润。几何老师看都没看就把我的几页演算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筒。他说这位同学你省省吧好好读书吧马上快考高中了。不过后来,我知道很多人栽在这道看似简单的数学题上。2000年,广东一个农民花了三十多年时间,终于攻克那道难题。他带着11麻袋演算纸去广州某大学找数学教授。教授当场就指出他证明中的讹漏。
是代数老师吗?她是校长的女儿,是我表姐。我承认她很漂亮。可是我调皮捣蛋的时候她不该因为我是她表弟就给我特殊待遇让我面向全班同学站在讲台下罚站。别的同学罚站都是在教室外面的屋檐下站着。有一次一道题里说x和y成反比,她演算时就假设xy=1,我举手提问:老师,为什么不设xy=5,非得要设它等于1呢?她竟然不回答我还说你好好看课本后再来问吧,我现在就是回答你,你也听不懂。听听这话说得多伤人自尊哪。
这些老师肯定是想让我辍学,巴不得我早点回家当木匠。熊老师给我出主意。他说这么多老师都看不起你,专门跟你作对,那你就好好学习,考高分,气一气他们。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每当我不想学习的时候,我就想一想那门课的老师是如何看扁我的,立刻我又来了劲头。于是,我的成绩慢慢的就好起来了。
现在我又遇到问题了,一定是某个老师故意要整我,他出的题没有难倒我,于是黑着心肠把我的成绩篡改了。这太气人了。我一定要找班主任熊五更帮我把那个老师揪出来。我的运气真好,熊老师现在是初三二班的班主任,我们班的班主任。过去的三年中,他一直对我照顾有加,一直说我聪明。好不容易又挤进前十名,好教熊老师高兴一下,却让人稀里糊涂地挤下去。要知道,半个小时后开会,前十名都有奖品。不管是为熊老师,还是为登台领奖品,我也坚决不允许别人故意弄错的我考试成绩。
熊老师拿着我七门课的试卷,与学校的总成绩单比对,发现登录总成绩的时候,我的物理成绩85分,被人写成了58分。熊老师带着我找物理老师,说要核对一下钱阆的物理成绩。物理老师拿出他统计的分数表,那张表上,我的成绩就是58分。熊老师说易老师你把钱阆的分数弄错了,请你纠正一下。易老师说没弄错,钱阆要真是85分的话,那他的物理单科就是第三名了,这怎么可能?熊老师把我的物理试卷拿给他看。易老师看看试卷,又看看我,一直摇头,连连说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物理老师是五一班班主任,他讨厌我我也讨厌他,他脸上那不相信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真让我打心眼里高兴。五二班的物理高分成绩一下子变成了8个,跟五一班一样多。
马上就要开会了,校长和几位老师坐在主席台上闲聊,会场上同学们差不多都到齐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嗡嗡嗡的一大片。只要不上课不读书,同学们做什么事都很积极。熊老师搬来一架木梯,手里拿着一枝毛笔,在成绩榜上为我修改成绩。所有的目光都向熊老师看过去,他们看到我钱阆真正的成绩是485分,第9名。不巧的是,原来的第10名现在变成了第11名。凑巧的是,那个同学是我的一个老表李元春,而且他就坐在我身边。李元春很不平地对我说其实他的成绩也写错了。要不写错,他还是前十名。我没理他,心想我85分写成58分,那可是天壤之别。你的成绩要是错了也可以去找老师啊。
我心里很激动。我想我的眼窝都湿了。连续两年多以来,那位躲在暗处,一心要把我变成木匠的神祗想必是动了恻隐之心,要放我一条生路。
最后两踏,熊老师并作一踏,敏捷地从梯子上跳下来,全场哗然。坐着的老师们也都站起来,激烈地争辩起来。校长坐不住了,把熊老师拉到一边说话,大概是在问他为什么要修改分数吧。我立刻紧张起来,校长要是不同意熊老师修改成绩榜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