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州的一间孤独的房间里,我终于打印出了阿伦索瓦的故事。我把稿纸带走,交给了邮局,寄到一个属于它的地方。
一个冬天的午夜,我离开了那个房间。月光下,我走过冰封的大海,我像走在白云之上。脚下是另一个世界,透明的幽深的如灵魂般的世界。冰下的大海幽蓝诡异,鱼群聚散,变幻着光芒。我仿佛走在星空与星空之间,太空如悬在头顶的又一片大海。
我走了不知多少年,我终于看到了另一片大陆。我向她走去,如死囚看到了一线生机。就在这时听到背后有一个严厉的声音:
“站住!”
我缓缓地回过头,我脚下站着一个小姑娘,她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手电筒。没等我开口,她又严厉地说:
“你太不好了!”
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我是如何不好。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放下了手电筒,脱下裤子,蹲下撒了一泡尿,冰面上被浇出了一个小坑儿。她站起来,提上裤子,捡起手电,继续说我不好。
这冰海上的空气清冽,寂静。星空的光芒与海中的色彩有如北极光一样莫测,只有她批评我的声音真实得如我的生命。远处陆地上的海岸线隐没在夜雾里。周围静得可以听到雪从岩石上滑落的声音。经过这么多年,在这广阔得让人害怕的冰海之上,小姑娘的出现成了我唯一的安慰。
我多么希望这一刻永远地延续下去,就这样听她的批评和挑剔。可是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别的声音,仿佛时光流逝的声音,所有失去的记忆都回来的声音。我感觉到了那是一颗星球呼啸着进入了银河系,它巨大的引力场拉毁了所有的空间,如雷霆在地狱中升起。瞬间,我无法呼吸了……终于来接我了!在大熊星座之下!
“我,要走了!”
我对她说,心里一阵莫名的空虚。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别怕,有我!”
我在她耳边说,我的星球接近了地球。天空瞬间变得血红,冰层如礼花般升空消散,海水倒流向太空,岩石轻得仿佛气球,四处飞舞。我的星球让我感到了它巨大的引力,身不由己地向它移动,不,我不回去了!我不想回去了!我闭上了眼睛,我的星球停在了半空中,它接不到我的信号了,随后它穿过大海而去,地球抖动了一下,进入了另一维空间。可是我怀里的她也不见了,永远不见了。
在以后漫长的时光里,我想起了她,她说我不好,我那么难过……我现在是在哪里呀?她又在哪里?是在这篇小说里吗?还是在另一颗永远看不见的星球上呢?我不知道。也许我根本就是和这故事一样,是不存在的。看到这个故事的你,你在哪里呢?
我想起一些童年时的事情,那时家的对面有两个俄国人,他们是兄弟俩。他们身边没有任何亲人,他们是俄国十月革命后流亡到哈尔滨的俄国贵族。后来弟弟先死了,衰老的哥哥在弟弟的遗体上放了一朵花,亲吻了弟弟的脸颊。哥哥不久也死了。那时我还小,不懂得心碎。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在这个城市里,我不了解的东西越来越多,它们并不是来自现在,而是来自过去。
忘记了是在哪一年,我在广州的天河区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这是一个有阳光的日子,公共汽车在飞快地行驶,景色在窗外变化。我们驶出了城区,很长时间过去了,其他人都开始昏睡了。
这时,我看到在一处破旧的厂房门前,延伸着一条小街,小街上立着一个公共汽车的站牌。站牌下只有一个人在等车,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姑娘,走在街上就像不存在一样,她在等车,而车不知何时才会来。她打扮了一番,我看得出来。还不时抬头,看一看天空,两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双脚好像要跳几下。右手腕上挎着一只红色的小皮包。我在另一条街的公共汽车里,三秒钟之后,我看不见她了,我只能看到阳光。
也许她与某一个爱她的人约好了,他们也见到了,心愿实现了。可是太久了,记忆即使如海洋,也在这阳光下蒸发了,如一个物种渐渐灭绝。他们都忘了为什么走到这里,爱还在心里,可是所爱的人从记忆里消失了。彼此从对面走来,看到了,接进了,闻到熟悉的气息了,心刺痛了。可是,我们彼此再也认不出对方了。阳光就是时间,它有无数的阴影,温暖只是伪装。我看到了她,近在咫尺,可是阳光晃动着,抹去了一切痕迹。
平凡的姑娘,看到你,也许是我一生最大的心愿。我走过你曾经走过的所有街道和城市,我去过你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我看到过你曾经看过的所有风景,可是我却不知道世间有你。
你走过我曾经走过的所有地方,你喜欢我喜欢的所有风景,你爱我爱过的完美星空,可却不知道世间有我。
那么多陌生的人啊!陌生是一种仁慈吧,我在陌生的海洋里,感谢也许曾经存在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