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我说,那些北洋军阀无不是袁世凯的走狗,现在时局动荡,民不聊生,那些当官的,根本不管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死活。”
“对,那个蔡锷更不是什么好人,来到北京就不关心时局,居然还大费周折地为了一个风尘女子,将梅老板从上海硬逼着到京城为那小凤仙唱戏。”
“就是啊,今天在百老汇,本来梅老板还有三场戏,按道理,这蔡锷要听戏,还得排队呢,结果硬是被那个杨度派人给逼着来。”
“那蔡锷不是把云南治理得很好吗?而且深得云南人民的爱戴,为什么非要进京?”
“哼,云南那种小地方,哪里能比得上北京,何况等袁世凯称帝了,他不就是大功臣了吗?你怎么这点都想不通。”
听着这些污蔑蔡锷的话,小凤仙悄悄挪动脚步走了进来,背对着她正在卸妆的梅老板似乎从镜子里看到了,一转头,吓得小凤仙又退了回去。
“好了,你们都少说一句,也不看看现在是在哪儿?”正当戏班里的人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梅兰芳的声音插了进来。
“梅老板。”几人的气焰少了一些。
“这可是人家的地盘,我们靠的是唱戏为生,不要把自己搞得像革命党人似的那么义愤填膺,小心你、你、你,被关进大牢都不知道祸从口出。”
“是!”
小凤仙听到这儿,冷笑了一声,这梅老板何其睿智,分明已经看到了自己,才说那么一番话。听到这里,小凤仙也不必躲躲藏藏,脚步一抬,优雅地走了进来。
“梅老板。”
梅兰芳从镜子里看到了小凤仙,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对着镜子里的人说话,语气十分平淡,看不出情绪起伏。“凤仙姑娘有事?”
“听了梅老板的唱腔,果然是名不虚传,凤仙想送梅老板几个字?”话一出,四周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讥讽、藐视,总之不会是好,只会是贬义。
“无功不受禄,我只是蔡将军用重金请过来为凤仙姑娘唱戏的戏子而已,凤仙姑娘请回吧,免得戏台后面的化妆原料弄脏了凤仙姑娘的衣服。”
小凤仙在心底冷笑,这梅兰芳真会推脱,接了她的题字,那指不定被戏班里的人骂,不接,又怕得罪了她。这会儿她倒是忍不住打量起梅兰芳,卸完妆的梅兰芳有一张干净的脸蛋,轮廓甚至有些俏丽,只是透过镜子看着她的眼睛多了一丝丝深沉,眉宇间多一份睿智。
小凤仙手中捏着题字,心想,现下如果她硬逼着把题字送出去,那蔡将军的名声就更是“臭名昭着”了,也就适时地退出了戏班后台。
退出前,小凤仙意有所指地对着梅兰芳说:“梅老板,谢谢你今天专程为我这个风尘女子唱了这出戏。”
没等梅兰芳回话,小凤仙拿着题字,径自退出了戏台。
回到房里,蔡松坡就看到小凤仙的题字没有送出去,又见小凤仙看着桌上的题字发呆,就连他进来也没有反应。
蔡松坡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小凤仙才回神。“题字没送出去?”
“哦,没有,梅老板说,过两天他请人到云吉班来取。
一看这小凤仙就是个天生不会掩盖情绪的人,对着他的眼睛有些闪烁,一看就知道这题字肯定没有送出去,此刻心里肯定不好受。
“那行,我也该走了。”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也不早了。
“等等。”
“怎么了?”蔡锷刚拿了衣服,准备离开,又被小凤仙喊了回来。“发完呆,想起我来了?”蔡松坡故意说。
这一说,倒让小凤仙有些不好意思了。“你今天可是为我大摆设宴。”将题字放到书柜里,小凤仙正色提醒道:“要是这会儿你走了,别人会怎么想?”
经这么一提醒,蔡松坡才反应过来,是啊,他怎么没想到,要是这会儿他走了,今天的这一切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这做戏也得做得像个样。”
蔡松坡转念一想,看着小凤仙一张经过精心上妆后的瓜子脸,今天的她,一改以往素净的装束,可以用美艳动人来形容。
小凤仙不明就里地看着蔡松坡。“你这是……”
不理会小凤仙诧异的眼神,蔡锷径自放下大衣,绕过屏风。坐到小凤仙的床边。蔡松坡的话透过屏风传了出来:“那……凤仙姑娘,你还等什么,还不服侍我就寝?”
这会儿小凤仙急了,她从13岁到云吉班,一直占着“清吟小班”的头牌位置,只要是常来八大胡同的人都应该知道,这“清吟小班”素来是卖艺不卖身,只有极少数会破例,就像菱香艳那样。“你干什么?”
“正如你所见,做戏也得像个样。”
“那你睡了我的床,让我睡哪儿?”
“凤仙姑娘不跟我一起吗?”调侃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我衣服都脱了,你还不快进来伺候?”
小凤仙一听,火就噌地起来。“我以为你大将军应该知道云吉班‘清吟小班’素来是卖艺不卖身,可惜我错看你了,你就是一个登徒子……”骂着语调也提高了,小凤仙绕过屏风,一看,她就发现自己被骗了,那蔡松坡哪里有脱衣服,衣服还好好在他身上,他此刻正坐在床沿,手里捧着一本书,见小凤仙鼓着腮帮子,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说:“过来呀。”他拍了拍床边。
小凤仙心里七上八下的,看蔡松坡镇定的神色,她倒有些不自在了,犹豫了一会,还是走了过去,坐在床边。
看小凤仙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蔡松坡看了她半天,才开口:“我就想安静地读会书,没想凤仙姑娘误会了。”
小凤仙吃惊地抬起头看向蔡松坡,原来他故意把她引进屏风后面,是为了让楼下的人以为他在这里过夜了,她懂了,这招叫掩人耳目。可听他说误会了,小凤仙的脸刷地一下就红到了耳朵根。
小凤仙往床上一躺,故意说:“我困了,你大将军就慢慢看你的书吧。”说完,还故意转过身背对着蔡松坡。
“别睡,给我说说你们朱家最后是怎么落魄的,上次只说到了你爹朱承海被解职,后面的故事我还没听完呢。”见她躺下,蔡松坡又不乐意了,硬是推了推小凤仙的肩膀。
起初,小凤仙不理会蔡松坡,闭上眼睛假寐,可过了好半天,都没发现有动静,想了想,小凤仙又睁开眼睛,这一睁开眼,却发现蔡松坡正仔细端详着她,两人的脸离得很近,对方呼出的气息直扑脸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小凤仙眨了眨那双迷人的丹凤眼,双手紧张地抓住被沿,脸上的红色霎时染满到了耳根。蔡松坡笑意不减,神情镇定,只是深邃的眼眸中多了几许深沉。
就在小凤仙以为蔡松坡要吻上自己的时候,他又开口了:“既然醒了,就接着说吧。”
小凤仙气结地瞪了他一眼,最后叹了口气,说着那天没有说完的话:“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朱家遭到牵连,也就落魄了,几个姨太太被我爹遣送回老家,我爹想把我留在身边,可大太太死活不同意……”
小凤仙叙述着自己的童年,蔡松坡捧着书,却是听着故事,说着说着,睡意上来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她自己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蔡松坡看着书,听着身旁怎么没声音了,转头一看,这小凤仙早已沉沉地进入梦乡,棉被也被踢到了一旁,他放下书,为她盖上被子,静静凝望着小凤仙,她白皙细腻的脸蛋上有一层浅浅的胭脂,只是眉头紧锁着,他伸手摸了摸她紧锁的眉头,一下,两下,直到那眉头舒展开,他才又捧起自己的书继续阅读。
这两天,北京的气候十分闷热,就算在云吉班坐着也读不了几页书,自从有了蔡将军当靠山之后,小凤仙的日子就空闲了许多,白天的时间几乎都是属于她的,她这会儿闲极无聊,干脆跑到街上闲逛,买了几幅字画,又跑到旗袍店取了为小桃红订制的一件旗袍,一晃大半天过去了,这才想着往回走。
东西买了不少,小凤仙大包小包地拎着,心想穿过几条胡同也就到云吉班了,也就没想着找一辆人力拉车载自己回去,不用多时,就已经回到了八大胡同,在拐一个弯,绕过一条街,就能看到云吉班的大门了,可刚准备拐弯,一道黑影在眼前闪过,她知道有人冲了过来,下意识地想闪过,可惜来人跑得太快,似乎也没有料到会在拐弯处撞到人。
“哎呀!”小凤仙赶紧抱着装有旗袍的盒子,字画被撞得掉了一地,自己还被撞得倒退了几步,差点没摔倒。
“对不起,小姐。”来人一看撞了人,赶紧一边道歉一边为她捡东西。
“没……”刚一抬头,一双熟悉的眸子撞进她眼里。“梅老板?”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他,身着黑色长衫,还戴了个黑色帽子的梅兰芳,遮住了大半边脸,可从声音,她还是听了出来。
“凤仙姑娘!”把捡起来的东西递给小凤仙,梅兰芳也有些吃惊。
小凤仙接过字画,还想说什么,就看到梅兰芳行色匆忙。“梅老板有急事?”
“不是……”这时,不远处的街口有几个戴着毡帽的人走了过来。“凤仙姑娘,我走了,改日再……”
小凤仙一想,一把拉住梅兰芳。“梅老板被人跟踪了?”
眼看那些人就要追上自己,梅兰芳向小凤仙投去了求救的眼神。
小凤仙拉着梅兰芳,只说了一句“跟我来”,就带着他绕进了另一条胡同,绕了七八条胡同,梅兰芳气喘吁吁地问:“凤仙姑娘,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回云吉班。”
回妓院?梅兰芳心里有些不乐意了,可小凤仙假装没看出他的不乐意,故意说:“放心吧,这八大胡同的每条道路我都了若指掌,不会给你弄丢的。”
好像此刻他也只有听她的,没有多余的选择,现在要是回去,肯定会被抓个正着。
不一会儿,小凤仙带着梅兰芳从后门回到云吉班,来到了小凤仙的北厢房。
坐在北厢房,梅兰芳打量着小凤仙的房屋,有些诧异,一个风尘女子的房间,竟然装点得如此雅致。
“放心吧,那些人不会查到这里的。”为梅兰芳倒了一杯茶水。“你可以待到晚上,再离开。”
“谢谢!”这算不算是缘分,他梅兰芳两天前还鄙夷的人此刻正是帮自己的人。
“梅老板拿什么谢我?”小凤仙坐在梅兰芳对面,一只手拿起桌上的扇子,优雅地扇着,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我……”她不是想送自己题字吗?干脆收了那副题字。“凤仙姑娘……”
“不如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怎么样?”
啊?没料到小凤仙问的竟然是这个?他以为小凤仙会提那幅题字。
“街口追你的那几个人,一看就是北洋军的人,你一个唱戏的,怎么会惹上这些人?”
梅兰芳看着小凤仙那双丹凤眼中透露着狡黠的目光,在心底犹豫着,她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倒不是怕小凤仙出卖自己,从她踏进戏台后送题字,到今天毫不犹豫地救了自己,其实,他完全相信这小凤仙并不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女人,甚至,在她身上有一股子打抱不平的气概。有了,梅兰芳心念一转,不如让小凤仙帮自己,这样可就方便多了,可怎么开口呢?
看梅兰芳不说话,看他犹豫的眼神,小凤仙就猜到梅兰芳有事求她,可不好开口,于是故意走到窗口看了一眼,转头回来说:“楼下那几个人似乎正在找你,梅老板,你可以现在就告诉我,你也可以现在就从云吉班走出去。”
梅兰芳有些佩服小凤仙的观察甚微,此时的她,身上多了几分出尘的气质。“凤仙姑娘。”
“嗯?”
“能帮我一个忙吗?”
接近傍晚的夕阳照在北京的胡同里,显得有些暗淡,一双高跟鞋走在胡同里特别响亮,一个身穿蓝色旗袍的女人,行色匆匆地穿过几条胡同,身后跟着自己的人也紧追其后,故意绕了几个弯,将身后的人甩开,她才从一个胡同岔口走去……
原来,这梅兰芳戏班里的一个年轻人,是革命党人,恰巧来京与另外一批革命党人会和,商讨如何通过报馆呼吁社会各界人士反对袁世凯称帝的阴谋,可惜那个年轻人到了北京就暴露了身份,只好托梅兰芳帮忙,如今,梅兰芳又把这个事情托付给了她,她倒是可以让蔡松坡帮忙,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可惜这时间不等人,密函必须在傍晚时分送达,而她也不好大白天的去经界局找蔡松坡,只好自己单独行动了。
不一会儿,她见到了梅兰芳所说的那个身穿墨绿色长衫的男人,小凤仙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哎呀!”小凤仙身子一扭,就倒了下去。
从她身边走过来的身穿墨绿色长衫的男人赶忙一把扶住小凤仙。“姑娘,没事吧?”
那人扶起了小凤仙,小凤仙对着来人,轻声说了一句话:“北京的糖葫芦。”
那人一听暗号,错愕地看着小凤仙,错愕之余,小凤仙已经将一封信递了过去。那人回了一句:“天津有灌汤包。”
随后,那人从另一个胡同一转身就不见了,小凤仙见任务完成,迈着轻松的步伐悠闲地走出胡同,可惜她高兴得太早了,走出胡同,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自己。
夜幕降临,云吉班和往常一样,已经是宾客满堂,从经界局出来之后,蔡松坡就直奔云吉班,如今他出入云吉班就像出入自家大门一样来去自如。
在走廊遇到了小桃红,得知小凤仙下午出去逛街,后来快到傍晚的时候又出去了,蔡松坡也没太在意,决定到北厢房等小凤仙,推门走进北厢房,蔡松坡就发觉今天的北厢房有些不对劲,明明空无一人,可总感觉除了他之外的人来过,踱步来到桌前,坐到椅子上,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忽然,他噌地一下站起来,一个箭步就冲到屏风后面。
没料到蔡松坡竟突然站在自己跟前,梅兰芳眼神透露出片刻紧张,但那股神情很快就消失了。“蔡将军。”这声音不卑不亢,也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你是……梅老板?”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人应该是梅兰芳,可他怎么跑到小凤仙的厢房里了?蔡松坡疑惑地打量着梅兰芳,难道是为了那幅题字?
“是!”梅兰芳眼见也瞒不住,只好承认。跟着蔡松坡走出屏风外,他一看天色竟然暗了下来。他皱起眉头,叫了一声不好。
“怎么不好了?”
“这……凤仙姑娘她……”
“她怎么了?”为自己倒了一杯水,蔡松坡漫不经心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