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撩开车帘时,这才发现那个可怜的车夫的心口插了也一只银翢羽箭,由上而下地贯穿,皮色灰败。人若是死了,其实和刚才车厢内的坐垫并没有什么区别。
趁着两起人马还未注意到他们的档口,谢焕扶着厚木车辋俯下身细细一看,不无遗憾地冲萧昱摇了摇头。
“小心!!”
刀光剑影袭来,他反应极快,右手替她微挡了下,左手持障刀迎接三个人的攻势。这些人的招法乍看平平无奇,但只有身在其间的人才能感知到此中厉害。他们就像一块块蘸了白芨浆的糯米糕,配合默契,粘连不断而缠绵不休。
怕拖累他落了下风,谢焕挑剑入阵,丢了个眼色,“你看那边,这些人怎么还自己打起来了?”
萧昱不语,一把障刀在他手中大开大合,以极高效的手段击中对方要害,然后一脚踢到旁边人身上当肉盾——他惯会“物”尽其用。
“萧昱,他们……他们在……”
掌中剑光的心肠比主人要坚决很多,一招一式势如破竹,猩膻滚烫的血液扑了她一头一脸,口中的疑问戛然而止!她不敢再怠慢,闪转腾挪,也学着他的样子尽力去高效纯熟地杀人。她的灵魂仿佛摆脱了躯壳的束缚,凌空飞入云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只有无尽的麻木和莫名的恐慌。
山谷间忽然响起了极高亢的埙声,在这四合笼罩之地更显凄厉!
“快,跟我走!”障刀横扫,萧昱扯起她的手臂,如箭矢般毫无犹豫地向着一个既定靶心奔去。
“萧昱!萧昱……你慢点……去哪儿啊?!”被他带的上气不接下气,还要替他防备背后的空虚,谢焕觉得这人八成是脑子吓出了问题。
转眼就到了退无可退的山谷石壁边,她真急了,一把甩开了被他牵制的手,“你疯了?真刀真枪这可不是沙盘推演!你这个……纸上谈兵的赵括!一时成败算什么,我跟着你不是为了送死的,你理智一点,他们两虎相争……”
萧昱初时只是不语,陡然间目光变得如数九深潭一样冰冷,竖起耳朵分辨这喊杀声中的异样。
谢焕刚要再补上两句,忽觉不对,顺着他的眼神一看,凛凛箭锋破空而来,已经近的根本无法用兵刃抵挡!
果然是大意了……
电光石火之间根本来不及判断,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一下,紧闭了眼睛。
想象中的钝痛并没有如期而至,只依稀听见萧昱闷哼了一声。
“……你……!”谢焕的哽咽如鲥鱼骨刺般横亘在喉咙里。
萧昱安抚式地拍了拍她的发旋儿,忽而想起刚才那个仵作钩的比喻,此情此景之下,自己都诧异自己居然还能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陡峭崖壁忽然隆隆开启了一道洞门,正对着二人面前!埙声愈来愈高亢,最后变得毫无美感可言,仿佛是讯号,又像是迫切的指引。
“快!不能让他们跑了!!”
“追啊!别打了!一群草包!”
……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谢焕从前在松郁寺挑水的气力仿佛又被无形大手打回了体内。拳攥骨立,胳膊揽在他肩下,干脆用挟天子令诸侯的气势把他带进了洞门。
萧昱眉心拢成一个魏碑体的川字,借她支撑的一点力气,狠狠地将障刀扎在了石门机关上。
“萧昱……”
冷汗打透衣衫,贴着冰凉石壁的滋味着实不太好受,可是她心里更不是滋味。刚才萧昱扯着她跑过来,一定是早有安排。她还不知死活地抱怨……
看穿她心中所想,萧昱苦笑道,“别说什么抱歉愧疚之类的,我不爱听。动动嘴皮子能值几文钱?满嘴开花的人,必是意欲暗中捞取实利之徒。”
这人说话向来是一针见血式的不中听,她确是捞了“实利”,涨着脸语无伦次,“我不是那意思,我、我有点怕黑……”
“我不是说你,我只是……你又没举着我挡刀挡箭,还是我自愿受着的……”
嚓的一声轻响,谢焕看清了眼前情形——他半靠半坐着,肩上的伤势很重,但还是尽力地举着火折子,脸上是疲惫又拿她没办法的苦笑。
谢焕点点头,反应过来慌不迭地接过火折子,“这样就好……那你的伤怎么样?”
“帮我一个忙。”
“什么?”
“别担心,”萧昱抬起星眸对着火折子的熊熊光芒,仿佛为了让她更方便地照个通透,“请你帮我……把这只箭向前扎透。”
谢焕略一颦眉,顿时想通了其中原委,咬牙道,“难不成这箭上还带倒勾儿?!太毒了吧!原来就他沈持衡的命是命,何况我和李百乔的帐,还没和他们算呢!”
“……先动手吧。”
依言走近前去,为转移他的注意,谢焕简直是拼尽舌力地多说话,“忍着点啊,可能会有点疼。不过这么做是对的,顺着箭势扎个对穿,总比倒着拔出来好的快些。”
又一声皮肉被刺穿的闷响,萧昱紧咬着牙关,这次到底没吭一声。谢焕不忍心看他的表情,撇过脸用剑将木杆斩断,从两头拔出丢在地上,扯下裙缘上较为干净的一小条给他包扎伤口。
“多谢多谢。”
谢焕笑着为他擦拭额头上的冷汗,粗着嗓子一本正经地还治其身,“啧,你‘必是意欲暗中捞取实利之徒’。别说了,我也不爱听……等等!外面什么声音?!”
“瀑——布——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和回声。白箸笑嘻嘻地举着火烛从另一端走来,身后跟着的正是刚才提前跳下马车的叶辞。
谢焕注意到了叶辞手中的陶埙,好像有点明白过来,又似懂非懂,“小辞,刚才那吹埙人就是你啊?”
“嗯,”叶辞笑着点头,陶埙在指尖上团团打转,“我不太会吹,就怕你们找不到这里,没想到萧公子辨识方位这样厉害。怎么样,听着特别惨吧?”
谢焕忍不住扶额。
白箸摇头晃脑,“其实呢,淮安河的一条支流从前是流经这里的,只是十几年前河水被官府人工强行改道罢了。如今正是河水涨潮的季节,叶公子指点了我们……爷你受伤了?!”猛地来了个急刹,愤然瞪了她一眼。
谢焕有点不太好意思,目光流转忽然发现了很重要的一件事,“对了,你怎么穿的和刚才……”
“萧府豢养家兵的服制。”萧昱微笑。
她哦了一声终于醍醐灌顶,“萧府的衣着都是一样的。所以刚才是你们假装成追杀我们的人,挑起两伙人的内斗,又引渠水灌入风陵狭道……”
萧肃深犯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错误。同样都是萧府的家兵,他的人穿什么用什么,白箸白喙他们自然也有,只不过往日在府里为了与别人区别开来,不稀罕用罢了。日久天长,就给别人造成了“专属”的错觉。
这就是了。
沙盘推演的时候他用石榴刀斩断了“大纛旗”,遮蔽了两伙人马,又稳准狠地打在了机关水括上,使得整个峡谷变成了水囊袋,她指挥的两队人马全部“命丧黄泉”。
叶辞抱臂轻哼,“狡猾!”
萧昱不以为忤,笑着用手拢了拢肩膀,站起身来,“走吧,想必兄弟们都在官道旁等着,我们去洞口说话。说起来,叶小公子的引水穿山手段,真是让萧某佩服。”话外的意思,你说我狡猾,那你自己不是为虎作伥?
叶辞登时一副吃了三斤黄连的表情。
就是了,世上只有他噎人,何曾允许人噎他啊?黑着脸咬牙回敬一句哪里哪里,回头一看谢焕,愣了。
“燕殊,怎么了?”
谢焕惨白了一张脸,连忙摇摇头,摒除掉在东陵山墓的糟糕回忆。
“没事没事,燕殊怕黑,”萧昱付之一笑,不顾身上箭伤将她拉的靠进自己,手掌使劲搓了她肩膀,仿佛是传递着属于他的温度和勇气,“出了这里就是官道了。”
没心思在乎他有意无意授受不亲的小动作,谢焕勉强露出些笑模样,“你肩上有伤,今天还继续走吗?”
白箸也望向他。
萧昱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吩咐白箸道,“知会他们一声,咱们在这里歇息一晚上,明日再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