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生活,什么都在秩序之中,却处处欠妥,什么都是摇晃着向前再向前,唯独只留置梦想。
我读到大四,是和他们四个最疏离的时候,那时期正值他们发生巨变。我那时身边有二个男人,比比还没被人杀掉,阳光还不时来找我,我和我哥也经常见面,而且每次他都开着大奔,所以,我在学校也是名声榷起。
我哥利用小青的关系,一出大学校门,就在省政府当任要职。那时候,他不时会开个大奔千百里路,也往我学校窜,一所挺清静的学校,他一来就搞得鸡飞狗跳,我们宿舍养了一只母猫,成天站在阳台上,我哥若隔三差五的没来,惹我的猫差点害相思病了。我哥很强大,他保持一贯的牛逼作风,在女人堆里腥风作乱。不过,命运这东西,谁说得清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生了紊乱,高中时候,也有人一时情令智晕,跳河自杀的呢,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生不死,不死不生,先生先死,先死先生……。
那时我哥开口闭就爱说钱:“有钱!知道吧!我可真有钱了。”
我说他有钱就赶紧结婚算了,省得小青为他乱交女朋友的事成天找他吵架,那样很混蛋呢。他不听,我想,他们这样下去,迟早出事。
假期回来,有一次喝醉了酒,在他的房子里睡了一晚,我领教了小青的利害,她居然非要像那年她来我家时我检查她的身体那样检查我的身体,她撩开我的全部衣服,我当时还以为她要给我洗澡,可她说是检查,而且是例行检查,个屁!她足足盯了我十几分钟。
“别那样,我痒痒。”我很干脆地脱了里里外外几层衣服,脱得只剩三点,她冷笑着——这是她的进步,她学会冷笑了,我向来认为女人对事物的敏感和世故就是从学会冷笑开始。她冷笑着,用力一扯,把乳罩扯掉了,我直挺着那对乳房,也不说话。
这时,不知道我哥突然从外面回来,推开了房门,我赶紧包好自己,盯着我哥,他的脸反而涨得通红,只听到“啪”,我哥飞手扫了她一个大嘴巴子,那阵势,简直……没的说。
我哥走了。
他走了,我依然面无表情的继续脱,脱完了,就说:“这上面的不是精子,需要的话,我留下来,你可以拿去化验,化验费不高,找我们学校旁边的那家,他们正规,最近妇科检查正好在打折,全套,是……是九五折,不过,最好把他的精子一同比对,因为我也很难保证这条裤子上没有精子,我现在也有个上床的男人了,别以为我没人要。”以上我说的都是实话,我那会在跟比比教授恋爱,我住在他的家。
我走了。他们那次打了。后来还打了,因为李烟红,因为我睡过那张床不久之后,李烟红也睡了。小青按同样的做法,检查了李烟红,叫她脱掉,她脱掉了,李烟红也叫她化验,她化验了,结果是:呵呵……是陈军的精子。
我无法想象李烟红是如何保持跟我一样的神情和态度。在这方面,我们有共通之处。在这方面,我哥也有同样态度,但他的态度又总是模糊的,他的模糊态度是:
女人总要男人去睡,李烟红是女人,所以也要男人去睡,别人睡不如我去睡;
但是:世界上有很多女人,不是所有女人都要跟我睡,那么李烟红也可以不跟我睡,可我偏偏要跟她睡,为什么呢。
他对女人总是说不清楚的。他唯一能在小青面前站直了腰说的只有:我没睡过陈玉!
按小青的想法,我是女人,他又是什么女人都可以睡的,为什么不睡陈玉。这问题就比李烟红的问题显得严重了。
为了搞清陈军到底有几个女人,爱不爱她这个问题,小青想了个办法,她把房间里的安全套每一只都贴了个标签,上写着:此物危险,旁人勿动!然后在衣柜放了一个隐形的摄像头。自己到世界各处周游去了。回来后,她发现:安全套被放在冰箱里,摄像头装在床头了。然后陈军从酒吧找了个女人给她打了个电话:你男人在我这里保存得很好,随时来取。
“取个屁!让他死在你那!”
小青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她跟她爸一说,没几天就把我哥弄去了接待处。
我哥这粒玻璃珠就这样匆匆被弹了出去,不到二年,没了好车,好房,好位置,待在接待处天天干接电话的活,咪咪的,还被人处处像猫一样的使唤。
“终于知道什么叫天上人间了。”他跟我电话上说。
“以为自己多成器呢,这回好了,成工具了。”我说。
我安慰不了他,像我哥这样的男人,即使落迫了也还是牛人,他在单位在外面还到处打人,也不来我们学校了,连阳台上的相思猫都跟老猫跑了,他那光景就差作贼和鬼了。与接待处主任大吵一架之后,他最后连辞职信也不递就消失掉了。着急的是小青,天天在她爸面前闹自杀,那是后话,与我哥已经无关了。按我哥的话说:她要真想死,给她买安眠药!
他跟我说,他没法在工作了,如果再继续工作,就会被无聊的人折磨到崩溃。小青闹自杀那会,也常找我,我有时候还真想成全她。可我哥根本不买账,我哥跟我说——我还天天想死呢,还管得了别人?不工作的那段时间,他天天晚上在夜店里喝酒唱歌泡女人,他说他的歌唱得比任何一个歌手的都好,那老板要正式请他,写了顶正式的邀请函,他握着人家的手说就图个开心,分文不要,我的呸!还牛呢。
那段时间他和李烟红正式同居了。这个,我哥倒从没跟我说过。
那年寒假回家,我爸带上我去看家乡新建的火车铁轨,我爸说若不是他居理力争,只怕家里的祖坟也保不住,我从熟悉的田埂里走过,一片片的田地被翻上了黑油油的新土,上面开满了次年用来肥田的黄花。一条铁轨就横亘在田与山交界的地方,高出了几米,看上去像条巨大的囊肿。家乡已有新县城的气息,除了街道上飘满了震耳欲聋的《一无所有》,还有夜间摆地摊的卡拉OK,先是五角元一首,后来寒假回家的学生多了,变成一元一首,还不送水喝,口渴了要一杯水喝,另算二毛,草,真会算,这人要是算计起钱来,那个个都是职业选手,不带培训的。
我熟悉的那条河,突然觉得狭小了很多,我经常在黄昏时分去走走,经常遇到一对小恋人,他们经常接吻,他们不过十五六岁,他们很有恋爱的天份,一个在走,一个在追。那条河曾有我的一个同学死在那里,他曾经很会摆弄船,我们坐过他家的船到杨岭,我写过一篇散文就叫《杨岭的冬天》。剧院被推倒了,要建的那个百乐门娱乐城新方案还没定,还好,大榕树因众怒难犯没有被砍光,早晨总有不少戏迷留恋那里的气息,一些霰雪落在天地间,听着旧年的老曲子和二胡,仿佛处在往昔与现世之间。
我先是遇到了剧院拉二胡的沈倍阳,他们四个在高中时期公开称呼的师傅只有一个,就是他!他们叫他“沈伯”,是个上海知青,二十多岁下放到县城后就再没回去过,他和韩渊是生死之交,听说他是个不简单的人,看上去也不过比一般中年男人干净利索些,有人传言他不单是一个拉二胡的,他还坐着县城里一个叫青帮的组织第二把交椅。县城很头痛的几个大案据说跟他有关,但查无凭证。不过,他的琴拉得好,声音老练、沧然、带着鬼异,跟我第一次见到这人的感觉一样。
这男人会武功,据说是县城里的四大金刚之一,方圆几百里有不少年青人都拜他学武艺,跟他学二胡的却没几个,我哥、西瓜头、肚皮、吴老贵也在其中,毛毛不学,但也跟他们混在一起,毛毛喜欢丢飞標和玩他父亲的枪,还有磨子弹之类的,我哥说毛毛玩的都是让人瞬间死掉的东西,比他们狠,所以在我心中,始终认为毛毛有种神秘和英雄之气,那年代,我没有偶像,可我已经开始爱上刘德华和周润发了,我哥、毛毛他们四个人在我心中就是类似这样的人。
沈伯问我我哥回来了没有,我说没有,要回来就肯定上你这了。
别小看沈倍阳,记住他的名字,往往有些人的故事最善于后发制人!
这年的年关过的不好,王萍和我爸已经离了婚,但因为居室的问题,还住一个院内,杨梅回去上海了,我爸的书桌上有她来的好几封信,王萍时常动心思想进我爸的屋子弄到那几封信,但那是不可能的,我爸的军人作风很严肃,出门就关门。在这个院里,出门不关、进门不敲的那种人是王萍。那年寒假起,我就开始叫她“王阿姨”,我哥还叫“陈军”,因为有他一直给我寄钱,我才得以游山玩水,活得跟大学女生不一样。不过,这两个称呼我都不习惯。
我回来没多久,我哥就逃回家了,他是逃回家的,这点被我爸看出来了,但不管他怎么责骂我哥,我哥也不说实话。我哥一回来就去了沈倍阳那里,一待就是几天几夜。因为离了婚,他不住家也在情理之中。
然后,一个化雪的日子,天空刚放晴,小青追到了我们家,开口闭口问我们要人,说找不到人,就要让他坐牢。用我爸的话说:天晴了,这人还来阴的,看来,我哥今年命犯小人。
小青和我爸对峙坐了大半天,一直坐到晚上。来回说的还是那些话——“坐牢?”“是。”“回来跟你回去就不用坐。”“是。”晚饭后,我爸戴了眼睛,拿了报纸,泡好一杯茶。他们的谈话又开始新的一轮。我递她端上一杯泡好家乡茶饼的茶,她抬头望着我,很不高兴的样子,我说:“你的脸色不好看。”
“狼狈为奸!”她恶狠狠地吐出四个冷冰冰的字。
她说这话的时候,王萍从院外踏门而入,就那一对视,她似乎已明白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沉默不语,独自忙乎。
直到小青把杯子砸在地上,王萍才丢了扫把,径直走来,说:“坐牢也该有个说法吧,说他坐牢他就坐牢,说他不坐牢,他就不坐牢,你以为你是当年的造反派啊。”
小青盯着我:“她在,我不说。”
莫不是她有什么丢人的事。我指着她的肚子问:“是不是你这大肚子了?法律也没这条,说男女恋爱不许搞大肚子的,又不是革命恋爱。”
“我们那时,要革命不要恋爱,要青春不要叫春。”我爸快嘴说完,觉得很不妥,缩在报纸后,扑哧,笑了,我爸在监狱里待了个把年,说话涨水平了。
“老不正经,上梁不正下梁歪。”小青直翻白眼。
我爸从报纸处探出头,说:“姑娘,知道就好,我看你模样也不错,又开了大奔来,犯不着栽在陈军那鬼小子身上,他这人真不好,打小就惹事。”
小青被我们的反应惹哭了,口口声声说你们是怎么做父母的。
“我们早就拿他没办法。”王萍说。
“你们是不是真的以为我说谎呢,我告诉你们,我……告诉你们,他犯了贪污罪,他……贪污了几百万公款,他是逃出来的,公安局正抓他呢。”
这回,家里鸦雀无声。
我赶紧把这事连夜通报我哥,沈倍阳手中玩着两个圆球,拍拍我哥的肩膀说:“富贵险中求,心静自有通天路。”我指着桌上一堆器物,都是一些枪、棒、匕首之类的,问我哥:“你这么多天在这儿,尽忙乎这个?”
他还很得意,他告诉我他很快就会有钱了,就是不靠女人,他也有自己的事业和远大的抱负。他的话,我不敢信。寒假一结束,我返校前,就把他给我的钱全部取了出来,还有好大一笔,准备还他。
我兜了一袋子的钱,再去沈倍阳的家里找他,就再也找不到了。听说,他已经带一帮人去了云南。我爸说:“估计是被开除了公职,没事做了,也好,天南地北去闯闯。”我爸很悠在,出狱后,成天跟老战友喝酒聊天,偶尔和王萍吵吵架。后来,我知道,原来离婚只是为了保住我们家的老房子不被没收,转到王萍的名下了。
那年冬天奇冷,冷得缓不过劲来,雪没下几场,每次都不淋漓,化雪的天也难得看到太阳,有一次似乎有些阳光的意思,我正在门口抱了一只流浪的猫喂它吃食,抬头看见一个背影,很像毛毛,待擦擦眼睛,不见了,疑是幻觉,那年,同学们在百乐门的旧楼里搞聚会,才听肚皮说,毛毛是回来过——这就非常感伤了。
我哥后来发了没发,我也不知道,直到毕业我也没有收到过他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