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在天,银光遍撒下来,映得澄澈的潭水波光点点,潭边铺有一些圆滑白润的石头,在月色的映衬下莹白如玉,不远处亭亭立有一颗荷花玉兰树,虽然不高,但却有着繁茂的叶子,那些琵琶形树叶参错交互重重叠叠,密实的甚至连一丝月光都不能透过,黑漆漆的树影倒映在潭中,便同夜晚幽深黛蓝的潭水融为了一体,只有不时闪过的波光,才勉强泄露出树影中的那抹亮眼的翠绿竹青。
这点点的绿便是懒倚在树上的宁阳,仿若栖身树中的精灵。
“呸!”她毫不留情且极不文雅的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当然,她似乎永远都和文雅扯不上关系,但现在她吐得却仍是极为难看的,眉毛扣着,小脸都快皱在了一起,还不停的伸着舌头,啧啧有声,“闻着这么香,吃起来怎么却是又苦又凉的,真晦气……”她咋了咋舌,将手中剩下的叶子扔掉,仔细看来,一定能发现其中一篇竟然有啃咬的痕迹,原来,她竟是在吃那荷花玉兰的树叶。
拍了拍手,宁阳将手枕着脑袋靠在树干上,鹤眼微微眯起看着眼前夜色之中的无绣谷,午夜迷蒙,将白天明丽秀美的谷中景色都裹上了一层稀薄的轻纱,明明什么都看清楚了,却又仿佛什么都混在了一起,混混沌沌的世界,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是远在天边。宁阳呆呆的看着,少有的,很是安静。
苏沐秋来到树下时,便是看见了这么一幅画面,那原本甚嚣尘上的女子,如今却是带着淡淡的愁容、淡淡的倦意,慵懒的倚着树干似乎是睡了,但那双依旧闪亮的明眸晃动,却又是分明醒着的,只是因为忽然间没有了她惯有的张扬,显得安静的不正常。
她难道很喜欢倚在树干上睡觉?不管是那晚的破落小院,还是今夜的无绣谷,是因为她喜欢外界的自由,还是因为她害怕空间的约束?她本该是一个大笑着奔跑在天地之间的女子,却为何始总给人她被困于方寸之间的感觉?是他会错了意,还是他太在乎了?
“你这样,不怕着凉么?”他没有用“宁宫主”来称呼她,潜意识的,努力地想要拉近他和她的距离。
宁阳听力甚好,更何况是在如此静谧的夜里,她早就便知是苏沐秋来了,但却是选择了不搭理,直到他主动和她说话,她才不着边际的说出在她心中憋了很久的话:“姓苏的,这谷里,”她随手指了几棵树,“有好多香的呢,”但随即又是一个不屑的瘪嘴:“可惜都不好吃。”不是涩的,就是苦的,皆是虚有其表。
宁宫主。姓苏的。他向来谨慎,而她从来洒脱。
“饱腹和玩赏哪能是一样的。”苏沐秋谦和一笑,想了想说道:“便如父母和朋友,父母可以是朋友,但朋友却变不了父母。”他抬头看着树上的她,看着她的眼神渐渐的亮了起来,双瞳剪水,她笑了。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笑的那么柔美,其实她长得本就精致玲珑,只因她有着太多的傲气与锋芒,才掩盖了她作为一个女子的婉约,其实她,也不过同白绢画卷上的佳人一样,有着自己的小脾气,自己的小心思,以及自己的小坚持。
“虽然是个不怎么高明的比喻,但你还挺会说话的。”觉得后面束起的发髻有些硌人,宁阳索性将发带解开,任凭一头青丝如瀑直下,在黑夜中如同悬起一匹细滑黑绸,“不对,你本来就很会说话,哎呀哎呀,险些又被你骗了。”她摇了摇头,长长的头发便随着一起摆动了起来,如上好的锦缎,没有月光,却自有光华婉转。
苏沐秋笑了笑,并不辩解,他心里很清楚她对于他存在的成见,但他不打无准备的仗,在摸清楚明细之前,他不会妄自出手,自然是免了多生事端。将长袍一揽,苏沐秋靠着树干坐了下来,问道:“可是喜欢这谷?”
“嗯,喜欢。”也许是静谧的黑夜让人松懈,宁阳答得很诚实,没有多少敌意,也不见太多的犹豫。
“的确,这般神仙眷侣的日子,过得实在让人欣羡。”苏沐秋看着粼粼潭水,水波荡漾间有些晃神,但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却猜不出有几分真心几分试探。
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宁阳清寞的笑了笑,索性从树上跳了下来,随带着将脚边的石子踢进了潭中,那一潭的平静便瞬间被打破,横生涟漪,她转而向苏沐秋问道:“你也会羡慕这种生活?”她本以为他属意的,是充斥着阴谋阳谋的名利场,挥毫英气笑傲疆场,那种血泪畅快淋漓的快意才应该是他所追求的,谁知竟听得他这般的回答,她笑:“那不正好,带着你的,嗯……柔儿姑娘一起来,还可以和老前辈搭个伴,多快活。”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调侃和笑意。
苏沐秋看着眼前潭中渐渐消失的波纹,不语之后反而问宁阳:“那么你呢,想和谁一起?”
“安人夏吧。”想都没想,宁阳爽快的回答,“他做的糕点里外都是香的,嗯,就带着他。”
然而她的回答却让苏沐秋皱起了眉,他不能知道宁阳的话里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他甚至不能真切的知道她几时是真几时是假,她明明是个将自己的所有都爽快的呈现出来的人,但当你认真的想要靠近她时,却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她,每一次,似乎都能靠近她一步,但这条路,却似乎没有终点。
仿佛他和她一样,看似坦诚,其实却是隐藏的很深。
只是这样,却反而助长了苏沐秋的探索渴望,又或许还夹杂着点别的东西,但现在他却不想对自己说破,他能做的,只是探究的看着她,带着疼惜。
“喂,你家既然善于铸剑,那你的剑术如何?”沉思中的苏沐秋没有回答她,宁阳便以为上个话题已然结束,转而又兴致盎然的说起了其他,毕竟除了听术,她引以为豪的还有从父亲那里传下来的那一套“海晏河清”剑法。
“剑术?我不知道好不好,反正从未输过。”苏沐秋毫不谦虚的笑着,“那‘宁宫主’呢,如何?”如此一说,他是有意逗着她。
宁阳细眉不自觉的一跳,她苦着脸,揉着眉心说着:“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反正从未赢过。”这倒是实打实的大实话,她虽得了父亲的真传,但她的对手从来只有一个人,便是同为父亲亲授的安人夏,她贪玩而安人夏勤奋,所以自然不是他的对手,“还有,你不要叫我宁宫主了好不好,我一直很想告诉你,你这么叫我的时候表情特别的虚伪。”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毫不留情,却也是她毫不做作的真性情。
苏沐秋看着她,虽是同龄,但比起老成的他,她的眉宇间却全是还未成熟的模样,他问:“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嗯……‘姓宁的’如何?”思考了一下,宁阳建议道。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苏沐秋哑然失笑,原来不仅是对别人,她对自己也是这般的不客气,他摇摇头不同意,“不好,这样显得很没礼数。”
“你对我有礼数干什么?我们又不是很熟。”宁阳鄙视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坐在潭边白石上,“我们只是骗与被骗的关系罢了。”当然,这是她潜意识里的扭曲事实。
然而她又所言非虚,除了这层关系,他们便各奔东西,她那样的性子,一定是不屑与他往来的吧,不久之前他第一次遇见了她,那么的别具一格,虽首如飞蓬但却仍是那么的卓尔不群,而不过数日,这个女子便又要潇洒的离开他的世界了,她一定会走的很干净的,他知道。
苏沐秋还是靠着树干看着宁阳,月光照不到他,但却不吝啬的洒了潭边的她一身,耀眼的白耀眼的青,此时已经在光下融为了一体,她抱膝坐着,显得很小的一团,仿佛是那些白石旁边的一块淡绿色石头,静静的从不曾移动。他本以为她会坐很久,但随即她便拍了拍裙子又重新站起来,转身看了看树下的他,歪着头。
“为什么你睡得总是很晚,但皮肤却依旧那么好。”她奇怪眨着眼睛,“难道你带的不是面具,是面膜?”当然,她只是无厘头的乱说,所以也并不打算等他回答,话还没说完便已走过他身边,背对着他潇洒的挥着手:“早点睡吧,这没敌人,除了我。”手按着篱笆,竹青色的身影一个跳跃便进了小院,随即淹没在了木门之后。
看着她走进了屋内,苏沐秋这才收回扭过去的头,无奈的一笑,他也缓缓的站起身来,无绣谷平安祥和,今夜,也许他真的可以不用天亮才睡了。
随着他几不可闻的脚步声的消失,静谧的无绣谷又恢复了一贯有的平静,偶尔的风吹草动也不过是草木的低语,月华如水,流淌在了这谷中的每一个角落,但却始终照不进那颗藏了太多心思的荷花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