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如洗,北风环带,仿佛前几日的阴霾都不存在一般,此时虽然依旧寒冷,风却干爽,再没有湿润粘稠之感,带来的都是爽快利落,不再让人感觉踌躇不清,当下几人心情也是好了不少,本来横亘在各人其中的事情都是故意不提,只是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在这样的日子中也算勉强偷得了半日的闲散。
这一边,宁阳和柔儿嘻嘻哈哈的聊着,她转头看了看柔儿,忽然从地上拾了跟树枝给雪人戴上,“柔姐姐,你看这步摇好看么?”她嘻嘻哈哈的说着,眼神落到了柔儿的头上,那里别着一支精致的步摇。
柔儿似乎特别中意步摇,每一次见到她都能看见不同的步摇在她发间摇曳生辉,她今天戴的是一支如意形金镶玉步摇,鎏金链子上坠着玉雕的荷花,花瓣层叠精致,玉色润洁,看去就像是清灵的河水,让那晶莹的荷花在其上摆动,凝望之间,甚至都仿佛听见了溪涧流水琮琤之声,这般的步摇,伴随着她身体的摇晃而丁丁作响,而柔儿本来也是生的极是漂亮,这一来真乃步摇只添美人香。
宁阳呆呆的看着,她忽然伸手碰了碰那步摇,无不羡慕的赞道:“柔姐姐,你真好看。”
当一个女孩子懂得打扮时,女为悦己者容,只能说她心中有了一个不可取代的人。柔儿意味深长的一笑,没有说话。
“柔姐姐,你很喜欢芙蓉么?”想到她那香气四溢的闺阁,宁阳忽然问了一句,随即叹道:“我一直不喜欢芙蓉,一直都不喜欢,其实按道理讲,芙蓉的花香并不算浓稠,可我每每闻到却都是一股甜腻的问道,想来是那绯红的颜色影响吧,总觉得香味也是该浓烈的。”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又说:“小的时候,百里沙镇曾经来了位买花的商人,还真是不长眼啊,跑到沙漠来买这些娇嫩的玩意,他可能以为那是稀罕玩意,我们就一定会感兴趣了,但还真是感兴趣,可也就是感兴趣的看看而已罢了,少人有买,毕竟是大漠,知道买回去也活不长,那人赔了本,只在路边一个劲的叹气,我琢磨着好玩,就陪他蹲着叹气,后来也不记得我们聊了什么了,只记得他送了我一盆芙蓉。”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盆花,也是唯一的一盆,太脆弱了,真的,太脆弱了,不敢养了……”宁阳还是笑着,嘲讽翘着的唇角却染上了微微苦涩:“那是一盆三醉芙蓉,说是早上看着是白色的,中午就回变为浅红色,到了晚上,就是深红的了,应该很是好看的,我兴冲冲的抱了回去,晚上兴奋的都要睡不着,琢磨着第二天到底会看见什么稀罕玩意,可柔姐姐,你知道我第二天看见什么了么?”
宁阳偏头问了过来,笑的很好看,柔儿却也只是保持着淡淡的微笑看着,只是笑着,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然而对于她不喜芙蓉的原因,却已是猜了个十有八九了。
宁阳被也没打算从柔儿哪里得到什么回答,当下就不在意的笑着接着开始说了起来:“结果啊,那盆芙蓉死了,我去看的时候,已经被风吹折了花枝,兀自耷拉在一边,那朵开到一半的花倒真是白色的,只是那会看上去偏生像是丧服,许是我当时太不甘心了,也怪自己不会照顾花儿,就凑近了去看,晨起尚未苏醒的鼻子中就忽然的钻进了那么一股香气,好似那花儿用了最后的力气,倾尽所有的献给了我,直冲的我连着后退了几步,当时我很害怕,仿佛自己嗅去了芙蓉的灵魂,是我害死了它,它才用那香气缠住了我。”
“妹妹……”柔儿最终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这听来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的胡思乱想,但谁又知道某个人的人生中,哪件事会影响到之后的几十年呢?因缘巧合是个怎么也说不清的事情,柔儿只是唤了这么一声,却也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对于她的担心,宁阳这个当事人反倒是显得豁然,她转而安慰还安慰了柔儿几声,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想来也真的只是小事一桩,小时候的自己倒还真是胆小,一点没有现在的胆大包天,也不知道幼时还算听话的自己,是怎么长歪了的。
“柔姐姐,你教教我好么?”宁阳忽然指了指柔儿的步摇,表现的很乖巧,一副想问又不敢问但最后还是不得不问出口的表情。
她既然不愿再提那件事,柔儿自然也就这么让它过去了,她知道宁阳现下值得是这些女儿家的打扮,想了想就点着头,可随即又摇了摇头,说:“其实妹妹不用刻意去打扮的,你觉得我这样子好看,但我却不觉得,反倒是更喜欢妹妹这般的清爽,若不是身份特殊非得做这般的打扮,谁又想每天花半天的时间做这些劳什子呢——妹妹自有一股清新之美,大人喜欢的,便就是这样的你。”她又笑了笑,随后开玩笑道:“不过有时确实是不修边幅了些,这样吧,你若是真想学些什么,自然是不用同我一般花哨招摇的,但我倒可以教你一些其他的最基本的东西。”想到公孙翔对她曾经描述过的丝毫没有形象的宁阳,柔儿不禁莞尔。
宁阳没有注意柔儿的调笑,她根本就没有看她,只是低着头,用手无意识的在地上积雪里画着圈,不时又戳着几个小洞洞,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她心里又在琢磨些什么,“哎,有时觉得阿苏那样一个大男人都比我还漂亮,我总是有一种挫败和失落感,你知道么。这算怎么回事啊,一个女人嫉妒一个男人,这种感觉很不像话吧。”她戳了几下积雪,愣愣的看着那几个黑洞,有些失神。
优秀的阿苏,平凡的自己,明明是相同的年纪,他已经可以独当一方指挥若定了,而自己,却除了胡闹还一事无成。
深深地自卑,是宁阳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拥有的东西,越来越觉得,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越来越觉得,他们不是应该走到一起的人,如此冒失,真的就是对的么。
看见她脸色沉了下去,柔儿又是何其看遍哀戚动晓人心的人,当即便是猜到了宁阳这会的心思,她柔婉的一笑,“妹妹不必消沉,比起大人,柔儿我其实更喜欢欣赏你,大人表面上风光无限,可这些也正是禁锢他的东西,不过妹妹就不同了,总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随性自然,不会在乎其他人的眼光,也不会计较这市井的流言,这样的自由和率真,是我们所没有却又时时在憧憬着的,教人如何不羡慕。”她说到最后用了“我们”,指的不只是她自己,应该还有苏沐秋,同是暗处的人,当然会对出现在自己世界唯一的阳光垂涎贪恋。
“我说柔姐姐呢,就是会说话,这话甜的跟灌了蜜似的,也难怪能让那长着一张不饶人的嘴的公孙翔都这么喜欢你。”宁阳不怀好意的笑着,看了看一边亭中的两人,他们倒是喝的挺爽,一盅又一盅的,还不潇洒恣意,可怜她们却缩在这一边搓手搓脚,宁阳愤愤的抓了一把雪,在掌心里揉碎。
“公孙?”柔儿细眉一挑,随即笑道,“他向来都是极喜欢花心快活的,这段日子也是难为他了。”
我看他才不难为呢,玩的挺高兴的,一点不像命悬一线的人呢。宁阳瘪了瘪嘴叫,问道:“柔姐姐,不是我不关心,可朝廷的事我真的不想沾,在这种由不得我任性的时候,我还是抱着离远一点再远一点的心态,但是柔姐姐,我……其实真的也在担心,公孙翔他,会没事吧,大家都会没事吧?”这话她一直想问,可在看见苏沐秋眉间浓浓倦意之时,她如何都问不出口,每每她都只能沉默不语。
她明白,既然想要和他在一起,那么不是她放弃她原本的世界,就是他放弃他现在的世界,她是有私心的,想带他,带那个已经很是疲惫的男人离开这些是非纷争,就是像自己一般清静无为,也不要再将心里耗费在那些所谓的野心之下了,这一生,就为自己活好不好。
这一片雪落的祥和,让原本色彩繁杂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单纯起来,就连身处其中的人心情也轻松了不少,几个月来,算是很短的时间了,但对于置身这其中的人来说,特别是曾经无事为大的宁阳,却像是一辈子那么长,曾经单纯简单的世界,现在回想起来已如前世,那日风沙之下的小茶铺,那个叫苏沐秋的男子踏风而来,他开口唤了他一句“宁宫主”,从此他们一起进入了一个错综复杂却又很温暖的世界。
宁阳眯着眼睛微微笑看着苏沐秋的身影,她的耳边是柔儿轻轻的一句“都会没事的,放心。”她静静的听着,心情忽然便如白雪之上的阳光一般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