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江边的小镇,虽然不算繁华,但也是远近五十里最为富饶的地方。明月楼三楼的窗户皆是用上等的梨木和彩色琉璃镶嵌而成的,琉璃或红或黄或蓝或粉,煞是好看。窗面点缀雕刻着排列工整的小雪花,雪花通体剔透,透过阳光看可以看到不同角度的光华,给人一种亦梦亦幻的错觉。
明月看着晒在这窗户上又折射到室内的彩色光,若有所思。
“姑娘早,燕儿为您更衣。”燕儿今日绑了两只拳头大小的可爱发髻,上面星星点点地插着几粒豌豆大小的银色铃铛,又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袍子,轻俏蓬勃,言语间仍旧不改笑意,显得分外有生气。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爱笑?天底下哪这么多好笑的事情?”明月收回痴缠在那琉璃窗户上的目光,放下手上的梳子,淡漠地问。
“姑娘,”燕儿也不恼,依旧笑笑。她放下铜盆就将洗脸布挤好,递给眼前这个冷如冰山的女子。“这天下事固然没什么好笑的,可是燕儿不是为了好笑的事情而笑。燕儿是自己觉得开心,就笑。呵呵。”
果然是少根筋的丫头。明月擦擦脸,然后把洗脸布放入铜盆中,接过燕儿递给她的田七粉和凉茶水。明月也没再说什么,也许,是因为她在洗漱,不想多费口舌;也许,是觉得燕儿傻也傻的天真;也许,是觉得这样当笑则笑,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自己做不到。待她梳妆完毕,也不着急吃早点,又在梳妆台前看了一会《奁艳》,觉得无聊了,便想下去院子里走走。
雨后的空气总是清新,不知道昨夜那场冷雨下到几时才停的。时明月喜欢这样听着细微的雨声入眠,就像若干年前,父亲夜归看着床榻上的女儿,不忍心吵醒而故作轻轻的脚步声。可是,她亦不喜欢这冷雨,入秋之后,总是有些湿湿寒寒的味道,不比她自小生活的地方,四季如春。
刚下楼,便看见有人在楼下候着了。见明月从楼上款款下来,连忙低头哈腰,“明月姑娘,您请早儿啊!”
“张伯这么早啊,你找我家姑娘有什么事情吗?”燕儿见明月早就摆出一脸冷冰冰的表情,显然很不喜欢这来人,连忙打圆场,不让这“张伯”太过尴尬。
“哦,燕儿姑娘早。您还记得老头我呐?嘿嘿,我一老爷子没白活。”那老汉的脸立即笑成一朵菊花,灰色的裹头布看起来也不那么生硬了。“燕儿姑娘,我是对面万古藏室的!昨日个我家老爷让我来送个东西给明月姑娘,我家婆子昨天身体感上了风寒,我一时只念着我家婆子,就忘了这茬了。半夜想起来后,就一直睡不安稳,这不,早早地就来送东西了。”那老汉双手捧起放在大厅一张红木椅子上的锦盒,有些颤巍巍地举起。
时明月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走在燕儿后面,慢慢下楼。
燕儿是个血肉姑娘,不是那冰山美人不食人间烟火。明眼人都知道,这老汉一定是天刚亮就在楼下候着了,看他的鞋上还残留着一些早就风干成块的泥巴。说不定,还摔过一跤,天气时雨,老人家行路一定非常不便。燕儿心软,便自己下去招待那老汉。
“张伯,你坐。”燕儿扶着张伯,坐到就近的一张空椅子上。
谁知道张伯的屁股尖还没着椅子,时明月轻轻道一声,“这东西我不要,你还是带回去吧。”声音不重,却让年近半百的张伯听得历历分明!
张伯连忙站直了,“明月姑娘?”这可让他怎么交差啊!
“张伯你若是喜欢,自己拿回家送给你家‘婆子’好啦!”燕儿深知时明月说话从来惜字如金,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从来没有二话与废话。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张伯吓得连连摆手,脸色都有些发白。“我家婆子色老体衰,哪里用得了这般精贵的东西!明月姑娘你还是收下吧。就算姑娘要还,这东西是一位公子昨日买了送给姑娘的。姑娘若是真不想要,也还给那公子好了。还请姑娘不要为难老身,老身这饭碗可容不得半点差错呀!”
“公子?哪里的公子?”明月有些惊讶,却也在意料之中。
“是一位公子,白衣剑客、身手了得,老身看着也是非常羡慕啊。可惜他昨夜就离开西津了。夜深的很,他在东渡口坐上了下游的船,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啦!”
“那岂不是?这东西一定要还给那白衣剑客?”燕儿摇摇头,西津古渡人来人往却极少有定客长居在此,表示不抱有任何希望。她上前打开那锦盒,仿佛是一瞬间的功夫,那锦盒中透出万丈光芒,直直地射入还在半层楼梯上的时明月的眼里,明月不禁强光连忙用手遮住了眼睛。那反射出来的日光,烧得她脸上的皮肤有了一丝温度。
“哇,好美的镜子!”燕儿从那锦盒中取出镜子细细欣赏。镜子反射出的光晕从时明月的脸上转移到了这高高的梁上,又照到了大堂里面的一幅老子像上,又照到了后面的屏风上。那琉璃古镜在阳光的照射下烨烨发光,让人看着喜不自禁。这室内的两个女人,都好像小小的女孩子,看到金光闪闪或者银光闪闪的物件就会觉得很美很开心,从而露出微笑。时明月从那楼梯上下来,眼睛却从未离开过那扇镜子,眼神里或惊讶,或欣喜,或掩饰,或娴静,最终都转为勉强的笑意。燕儿回头看看明月,便知道她果真也喜欢这镜子!
“张伯,这镜子我喜欢,就先收下了。他日,若是那公子回来了,请他来明月楼喝茶。”明月的语气淡淡的,操着一口不悲不喜的调调,缓缓地道。
燕儿听到明月这么说,连忙将手里的镜子递给时明月。那镜子上镶嵌的琉璃珍珠落在古铜色的镜面四周像极了平湖遗珠、沧海明月,分外精美。
“张伯?”燕儿心里疑惑地勘一下时明月,转而又浮出一种深藏不露的笑意。她连忙从后院喊人上早点,从那竹篾子里面用布包几个三丁包子,打成四方包,递给张伯,“这是我亲手做的包子,整个西津,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张伯你可拿好啊。”
“对了,那送东西的人,姓甚名谁?”燕儿暗示性地看了一眼明月。
“那公子不让说。只道什么‘觉得明月姑娘与此物相配,别的也勿需惦记’,便让我等隐了他的姓名,省的姑娘计较!”那张伯乐呵呵地捧着热乎乎的包裹踏出门槛。
明月看着门口消失的背影,思绪便远了。
默默地想,何必对生活苛刻,就算再怎么不幸也总有人是满足的。
明月把玩着手中的镜子,细细地端详。这古镜足有一斤重,皆是用镂空的金箔与珍珠坐的孔雀翎状的花纹作盘底,而之所以重是因为这镜面是由一块琉璃切割而成,镜子右上角细细地刻着“九径通幽——予莲”六个蚊脚小字,字虽小,却让人看得分明。想必这便是西晋时司马景赠给当时江南名妓洛姬的千羽琉璃镜?洛姬《商寰传》里面曾有过一些记载,当时她还以为是后人杜撰编加的呢!时明月一直是一个喜欢古人风韵事迹的人,自己对于历史,亦抱有一种崇敬的使命感!她的心中莫名一阵欢喜,心神却有些微微的松弛,不由得想到,“姐姐们都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男子总是薄情寡义,他这般于我无所图,究竟用意何在?难不成真像张伯所说,让我不必惦记?我时明月是什么人,看不出来他的用心么?登徒浪子!他越是让我不要惦记,便是欲擒故纵,我才不上当!”想到这里,她小心地将那镜子放回锦盒中,不再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