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密而阴暗的丛林间,有三人正急速的奔跑着,一前两后,不时惊飞一群林鸟,吓跑几只山雀。
打头的男子不算高,却绝对的结实,一身肌肉鼓胀,奔跑间更是挤得厚实的皮衣咯吱作响。这位面目约莫四十左右,光秃秃的大脑袋上似乎还抹了油,锃光瓦亮,使得头顶左边那条长长的刀疤格外狰狞显眼。一字浓眉更是越过印堂,两边连成一线,就像一条恶心的毛毛虫。豹头环眼狮口阔鼻,标标志志的恶人相。
其后的两人则就年轻许多,都是不足二十的少年郎。一个长发束顶,一个短板寸头,三人皆是一身棕色皮革短打劲装。
跑了片刻,束发的男子有些气喘,显然体力有些不足,他甩了甩酸痛的左臂,将套在臂上的一个东西解了下来,伸手递给旁边的寸头同伴。
“干嘛????”寸头瞪了他一眼,没有去接,也没有多说话,毕竟自己也只是勉强能跟上光头恶汉的脚步而已。
“帮我拿一下……呼呼……太沉了……”束发男并不放弃,喘气道。
这下可把寸头男给气乐了,他破口大骂:“哈,很好,三年,这三年来,小爷可没少求你,让你把这玩意儿让小爷帮你拿拿,你这孙子倒也实在,愣是一次都没答应过。”
越想越来气,寸头男更是伸手用力拍开束发男的手,继续吼道:“你说你什么德行,这破鸟才刚死翘翘,你就递给小爷,你是诚心想气死小爷吗?”
原来,那束发男臂上解下之物,竟然是训鹰所带的护臂。他见寸头铁了心的不帮自己,也就无奈的穿戴回手上,一副苦口婆心的说道:“这不以前是怕你被鹰伤着吗?这是哥爱护你,你懂不懂?还有,我说了多少次,不要孙子孙子的叫,我是你哥,你有没有脑子?”
“我呸,德行,小爷还不知道你这孙……小子是个什么货?你也别哥长哥短的,你只比爷大一天。”
束发男嘴角不着痕迹的一笑:“别说大一天,就是大一个时辰,那也是哥,这道理我记得以前教过你吧。”
说着便是伸手抓住寸头的衣摆,不停追问对方记不记得,自己以前教他的这个,教他的那个。
寸头一副头大的样子,不再理他,只管埋头跑步。
束发男暗暗窃笑,默默的继续扯着对方衣摆,跟上脚步。毕竟自己说了几句话,也已经有点喘不过气来。
跑了一小会,前方豁然开朗,三人正好来到一处山崖附近,那金雕就挂在崖上一棵老树枝桠上,老树显然枯死了不知多少年月,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一只死鸟,格外醒目而凄凉。
此刻,一个猎装女子正站在树上,准备去捡那只金雕。
“人赃并获!贼女子倒是好大的胆。”光头恶汉一马当先,见到此景哪里还不明所以,一声怒吼,挽起袖子就要上前开打。
而束发男却精明得多,自然,这女子跟这金雕的死有着必然的联系,但她身上并没有背弓,那就说明,女子不是独自一人,鸟也不是她射杀的。而不是她的猎物,她却独自来取,那此女的身份,必然是射箭者的随从。再观此人身轻如燕,单腿立于儿臂粗的树干之上,即便受到恶汉的忽然一吼也不见分毫惊慌,此刻仍然是面不改色,只默默的注视着自己三人,并没有打算先开口的意思,此女不可小视,至少也是中期以上的战士实力。而能拥有如此实力姿色皆是不俗的女随从,她那主人的来头必不简单。
于是束发男闪身上前,拍拍恶汉的后背,附耳道:“三叔,点子硬,不可莽撞,让我来。”
恶汉倒也不是真的无智之人,不着痕迹的点头,退后半步。
正巧左边林子里传来人马的脚步声,束发男子便是眼珠子一转,开始低头酝酿起来。待得林中之人隐隐露出身形时,只消片刻,便已分辨出那五人之中,隐隐以那女子为首。
心中一笑,只见他就那样慢慢的抽泣起来,哭声缓缓升高,悲情也渐渐深切。从梨花带泪到声泪俱下,转换得体,力道适中,节奏层次分明,张弛有度,简直就是一气呵成且不含半点虚假成分。
“雕儿,我的雕儿,呜呜……说好了相依为命……你却怎舍得独自离我而去……”一边哭着,一边艰难的蹒跚到枯树下,也不管树上女子目瞪口呆的表情,自顾自的就爬了上去。
见他走近前来,那女子才回过神来,轻轻一跃的下了树,往公主等人方向走去,边走还边回头打量着束发男子,一脸懵逼相。
我勒个去啊,这怎么有点唐伯虎点秋香的既视感啊?袁幼初心中咆哮着,再看看身边诸人,表情也是个顶个的精彩。
懵逼的女随从自不必说,傅达和麻俊远,一个却是故作早知如此状,一个满脸无奈。而一向粗狂大男子的王力的脸上,则是鄙夷、吃惊、不甘多种表情不停变换着,争夺脸部主导权。鄙夷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哭成这样,吃惊他一个大男人竟然能哭成这样,更是不甘他一个大男子居然敢哭成这样。
最为精彩的,则是公主了,她满脸的愧疚和自责,毕竟鸟是她射死的,之前傅达还提醒过他们。看着那束发男子略微消瘦的身影,他艰难的爬向那枯枝的尽头,怀抱着那逝去的伙伴渐渐冰冷的躯体,身体无助的颤抖着,老树仿佛也感受到了他的悲哀,联想到自己枯死的命运,悲从心生,晃动树枝跟随起束发男子颤抖的频率,一下、一下。
而在那夕阳的余光笼罩下,束发男子原本那健康的侧脸,却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苍白之色,他狭长的双目紧闭着,黝黑剑眉在尾部稍稍的往下一收,更为他增添了几分柔情,他的鼻梁是那么的挺拔,鼻尖微微有一点鹰钩状。脸颊的轮廓是那么的精美,如刀削般的曲线实在令人陶醉,嘴唇不厚不薄刚刚好,嘴角微微的上翘,大概笑起来会更好看吧。
他戴在臂膀的护手上,纵横交错的布满了无数鸟爪留下的沟壑,这肯定是他们友谊的见证,也是他们生命交汇的轨迹,绝对没错。
自幼在宫中出生长大,十六年来,自己也算阅人无数,无论叱咤风云的大将军,还是只手遮天大权臣,即便算上自己那万人之上的父皇,怕是也找不出一个人,能比上如此这般重情重义的奇男子。虽然自己喜好舞刀弄剑,可在内心的最深处,最看重的,还是情义二字,因为这二字在那九进九出的深宫里,实在是太奢侈了。
公主脸上挂着微微的红晕,贝齿紧咬朱唇,眼中泛起盈盈泪光,缓缓走向那束发男子,伸手入怀,准备取出点什么以做补偿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身无长物,又羞又气的跺跺脚,差点害得偷偷观察的束发男子破了功。
你还真当自己是秋香啊喂!袁幼初看着这越来越强烈的既视感,心中咆哮着,想要伸手去阻拦,却在一犹豫之下错失良机,摇头无奈一笑。
最后,公主终于发现自己身上其实还有一块玉佩,于是便一咬牙取了下来,捧在手心柔声道:“这位公子,你那雕儿是因本……小女子一时贪玩,才害了其性命,小女子万分愧疚。奈何雕死不能复生,公子切莫太过悲切,以免伤了心肺,我想那雕儿也不希望公子因它而落下病来。”
其声珠圆玉润,宛转悠扬。
寸头男此刻正躲在恶心的背后,想笑又怕笑出声来,忍得难受,脸憋得通红,断断续续的咳嗽着,肩膀也抖个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小子得有多大的病。
光头恶汉倒是面色如常,一脸凶恶相,只是呼吸有些加重,外人以为那是生气,其实只有自家才知道自家的事。他也憋的难受,只能依靠吐纳功法抵挡抵挡了,毕竟要是自己都躲起来,那就太奇怪了。
公主见那束发男子闻言后,转头看向自己,眼中唯有悲伤,却不见丝毫仇恨之色,公主心中更是一紧,说话的声音便又小了一分:“此玉佩乃小女子家中长辈所赐,无论贵贱,只想借此表达小女子的愧疚之意,望公子可以收下它,也当给小女子一个悔过的机会。”
束发男子那可是识货的主,一见着玉佩色泽圆润,雕工精巧,绝对是上上之品,而它马上就是自己的东西了,想想心里就激动啊,为了不让心声流露出来,束发男子赶紧移开目光。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小心抱着死鸟跃回地面,来到公主身前一丈处止住脚步,温柔的抚摸着死鸟的羽毛,不但不去接那玉佩,反而还打出一张追忆牌来:“三年前,那是我第一次和雕儿相遇的时候,记得那天雨很大,我独自上山采药的时候滑倒了,顺着山坡便滚了下去。连撞了几块石头后,终于在悬崖边被一颗大树拦住,虽然伤的不轻,可还好留下了半条命。而那雕儿便是我撞到树上的时候,从鸟窝里掉下来的。”
说着便又是一声长叹,眼神渐渐的迷离起来,一边抚摸死鸟毛一边余光打量公主,见其脸上稍稍露出急切的表情之后,这才满意的暗自得意。
想听故事吗?嘿嘿,等我给你编,额,不对,等我给你讲:“不偏不倚的,雕儿正好掉进我的怀里。才刚出生几十天的小鸟,一身稀疏的绒毛,哪里经得起大雨的侵袭。我感受着自己身上的伤,根本爬不起来,四肢唯一还能活动的,便只有一只左手。背后似乎还有一道不小的伤口,不住的往外流着血。如果家人不能尽快找来,自己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吧,当时我心里这么想着。”
到此,束发男子便又是一顿。讲故事嘛,哪有一个人噼里啪啦讲个不停的,得互动,不是吗?而且咱也需要点思考的空隙嘛。
于是很快的,公主便忍不住配合起来:“但是你活了下来,所以你当时得救了,不是吗?我猜肯定跟雕儿有关,不然,你们的感情不会这么好,没错吧。”
看着公主自鸣得意的脸,束发男子心里一阵好笑。
这不废话吗?这不过只是一道一选一的单项选择题而已,干嘛表现得像答对逻辑分析题一样开心。虽然不喜欢跟傻子打交道,但谁让傻子有钱呢?所以故事还得编下去,因为那玉佩还没到手呢。
“恩,你真聪明,猜得没错。当时将雕儿放进衣服里,让它不被雨水打湿,这样至少死前还能做一件好事。”
“雕是有灵性的生物,我以前并不相信。”
“在我就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一声轻鸣把我从死亡边上拉了回来。低头一看,原来是雕儿的叫声,它正透过衣领打量着我,见我醒来,也就不再叫了。”
借着束发男咽口水的空档,公主终于找到机会插话了,她说道:“哇,不是吧,雕儿它鸣叫应该只是因为饿了吧,你看,大雨天的没东西吃,它肯定很饿吧。”
显然公主对于一人一鸟,刚刚相遇就互相帮助这种事,非常的嫉妒,人帮鸟也就算了,鸟也开始帮人,也算什么嘛,你凭什么有那么大魅力啊,我为什么没有,公主愤愤不已。
“呵呵,我开始也这么想过,可后来,我一次一次的渐渐迷失,又一次一次的被唤醒,要么是叫声,要么是鸟嘴啄在胸口的刺痛。而且每次都是见我醒来,它就停止了动作,所以我就觉得,无论这是巧合还是什么,都是雕儿在救我的命。”
“就这样反反复复的坚持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太阳渐渐升空,我再一次陷入昏迷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唯有梦里那一声声清脆而又生涩的鸟鸣,和胸口似有似无的刺痛。”
“那你岂不是真的昏迷啦?后来呢,赶紧说啊你。”公主不停地催促着。
“后来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听父亲说,他们若再晚一点找到我,恐怕就没救了。由于雨太大,使得猎犬也没了用武之地,最后还是凭借雕儿的叫声,才让他们找到我失足的踪迹呢。”
“呼~~”听完故事,公主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可是还没来得及欣慰,那死鸟身上插着的箭却将她又拉回了现实的谷底,那心情,别提多难受了。
她捏着手中的玉佩,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两人就这么沉默起来,越是沉默心中就越是烦躁,她很不喜欢这种无所适从的感觉。最后一跺脚,公主脾气也上来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玉佩塞进了束发男子的怀里,小声说了句对不起,掉头便走。
没走几步才想起,有句重要的话还没问,于是厚着脸皮开口道:“我叫晓玉,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我叫雷生。”
束发男子朗声道,他双目清澈,笑容干净,嘴角旁露出两个小梨涡。
笑起来真的更好看。
公主心里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