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山夜已深,一轮圆月柔柔的挂在天边。
大山下营帐里仍旧鼾声一片,从大唐北大营穿过那危险的混乱之地,在景阳城里得知了岷山黑衣人,然后马不停蹄的赶到南寨镇。多日下来都没有怎么休息过。
虽说大唐军人多骁勇,但人总不是那钢,总有疲累的时候。于是在这岷山脚下,柔柔的月色洒下来,紧绷的精神松下来,这些汉子们竟是深深的睡了过去。连帐篷里程获麟的一声暴喝都是没有听见。
“你竟敢还调戏我!”
程获麟右手重重的拍在桌子上,脸色气的通红,那伸出来指着何欢的手指也在微微的颤动着。
何欢被这突如其来的爆仗炸了一个懵,他赶紧想想先前是不是哪又没搂住把程获麟给刺激了,郑重的想了想,他觉得没有任何问题。于是。
他双手一摊,眉头皱的比先前更紧,语气比先前更谦卑。
“我的确是不知道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啊。。。”
程获麟一阵语塞,嘴唇微张,竟是不知道再反驳什么。
程获麟自幼长于官家深宅大院,饱读诗书,性情温和。更是师从书院,礼法文治武功无一不知,无一不通。与大唐的贤太子自**好互道知己。在北大营历练了一番眼看回京便是官运亨通平云直上,完成那治国为民的远大理想。谁知在一个偏寒镇子里,让一个无赖的少年给刺激到心神失守,几次情绪失控。眼看像那街上的地痞流氓一般袖口一撸就要和何欢扭打成一团。
何欢当然不会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敛了敛神色,平静说道:“我当然知晓你先前那段话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这不是你今天晚上要说的重点。”
程获麟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
“人生来一世走一遭,即使没有那鸿鹄之志,也该有成就一番事业不枉此生的觉悟。而你,偏安一隅,佯装正义。是谓不智。依你的能力,真是可惜了。”
何欢低着头,用手拨弄着手里精致的小酒杯,仿佛那是世间最有趣的物事。
“我习惯低调,并且我认为那的的确确是正义之事,虽然只是很小的事。”他的声音轻柔却又坚定。
“不。”
程获麟站起身来,用手扶着桌子,坚定的反驳道。
“那只是你认为的正义。”
“甚至,那只是在你和像镇长那样的人嘴里的正义。你没有权利对一件事是否是正义还是邪恶下定义。只有我大唐的律法才可以下定义。”
“我大唐律法说他是邪恶的,是犯罪。你才可以手起刀落。你才可以说是正义的。”
程获麟的语气很认真,认真到有种咄咄逼人的意味。
“不然,你就是邪恶的。正如你所认为的邪恶一般的邪恶。”
何欢终于抬起头,他看着这个坚定的狂热的体制拥护者,心里一股无名的愤怒顿时燃烧起来。
“真是奇了怪了,像你们这种当官的,真是走到哪都是一样一样的。无名英雄杀土匪恶霸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到你们嘴里怎么就成了黑吃黑了?先前你还在说我没有权利下定义,那凭什么你就可以指手画脚颠三倒四?”
何欢越说越气愤,他也站起身来,右手指着程获麟的鼻子骂道。
“是你们脑子回路太多,还是我脑子褶皱太少?还是你们就是喜欢把事儿给搞复杂?这么一件谁都知道是非对错的事还能再怎么折腾?”
“去你妈的,管你大唐律法还是上天神谕。”
何欢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然后拿起酒杯倒满酒,狠狠的倒进嘴里,总结道。
“正义公道自在人心。”
程获麟如胜利者般笑了起来,他轻轻坐下来,缓声说道。
“很好,你在愤怒。你很愤怒。”
“愤怒是你无力的表现,而一个人的个人英雄主义在强大的体制力量面前只能无力。先前你说道,正义自在人心。不,你说错了。”
程获麟的声音仍然轻柔,但他的语气却坚定不可反抗。
“正义只掌握在把持体制的那群人手里。”他的右手伸在空中,轻轻一握。仿佛将整个大唐的咽喉握在手里。
“比如我。”
“体制在东汉邪道手里变成了枷锁,但在我大唐,在我们这群心有大理念的人手里,便是鞭策我大唐飞腾的缰绳。”
“不。”何欢的愤怒突然消失无踪,他又习惯性的将双手背在身后作沧桑状,但此刻看来,倒真有一丝脱尘的意味。他望着窗外静谧无声的夜色,眼神明亮而深邃。
“正义和强大,永远把握在平民百姓的手里。”
程获麟摇头笑了笑,像是对何欢说的话不屑一顾。他站起身来,走到何欢旁边,同他一起看着窗外的夜色。
“人心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们往往向往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但不管有意无意,却总做出最肮脏的行径。”
“是的。人类是强大的,但又无力的。是勇敢的,但又懦弱的。是真诚的,但又虚伪的。所以他们需要引导。”
程获麟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远处模糊的岷山,沉默良久。
“哪怕是谎言。”
何欢转过头来嘲讽的看着程获麟,程获麟并没有动怒,他只是微微一笑,然后轻声说道“你不要这么正义凛然的看着我,我只是在说一个很普遍的现象,并不是在说我自己。”
“正如你所见,我不仅仅是一个体制拥护者,还是一个狂热的书院拥护者。”程获麟顿了顿,然后认真的说道。
“书院教义,第一条。人皆平等。”
“就像我先前告诉你的,我大唐在体制之内,赋予我大唐国民充分的自由,而在我看来,人人平等,都有知晓真相的权利便是最重要的权利。”
何欢深深的看了这个复杂而又简单的书院弟子,反问道。
“哪怕真相是残酷的?”
程获麟无奈的笑了笑。
“你说的很对,有时候因为真相太过残酷,所以人们不得不相信谎言。”然后他想到白天的时候,他听到的那些南寨村民的话语。无奈的笑容更深。
“就像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性情顽劣的少年便是那嗜杀的岷山黑衣人,而情愿相信他是一个身高八尺腰围八尺尚未开化的岷山野蛮人。”
两人互望一眼,然后沉默。
“先前我就和你说过,人们需要引导。”良久之后,程获麟打破沉默。他缓缓开口道。“去引导我大唐的国民,去守护我大唐的国土。”
“愿我大唐永远繁荣昌盛。这便是获麟之志。”
他的眼神明亮如夜明星,他的语气坚定如磐石。
“何兄,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去长安看一看。世界真的很大,大到你会心生谦卑。愿为守护她鞠躬尽瘁。”
何欢摇摇头。
“大又能怎样,相信我,我了解的世界的大远比你认为的大还要大。但这不代表着我便要为她付出一切,我有我的生活。我有我要做的事。”
“你了解?不,你什么都不了解。你只知我是书院程获麟,太子伴读程获麟。但我只需要半天就能了解你的一切。”
程获麟摇摇头,脸上带着一丝失望和嘲讽。他的语气也不是先前那般热切,而是带着深深的冷意。
“英雄情结固然让你的精神得到满足,但你不曾经历过什么大事,承担过什么责任。在我看来,如小丑无异。”
“而我不一样,我有鸿鹄之志,有坚定的信心,顽强的意志。更有足够的能力去完成我的大志。且愿为之付出一切无怨无悔,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
何欢转头看着程获麟,沉默。令人压抑的沉默。
等到程获麟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何欢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倔强的认真。
“你以为你了解我,就像你以为你了解这个你爱的大唐。”
“但有时候,真相真的是残酷的。你并不了解我,你也并不了解大唐。所以你无所畏惧。因为你根本没有生存的压力。”
“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深入骨髓的痛苦,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绝望。”
何欢的声音依旧平静,就像岷山夜里呜呜凄咽至不可闻的风声。
“当你了解了我,你也就了解大唐并不如你所说的那般。你就会畏惧,你就会知道我和你的区别并不是你所说的那样。”
“你愿为你的大志付出一切,我也愿为守护我现在的生活做出任何事。这一点我俩并无分别。”
何欢走到桌子旁边,拿起那把刀,然后轻轻扛在肩上。
“我俩的区别在,我现在可以随时杀了你,而你能做的只是,因为我看你还算顺眼,所以我转身离开,你却只能目送我离开。”
出了帐篷,何欢抬头看了看在夜风中无力飘动着的北大营军旗。然后沉默的离开。
身后突然传来一句很平静的话。
“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