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守和尚一愣,然后试探性的开口问道:“你是想。。。”
何欢点点头,剥开一个橘子扔到和尚手里,缓声说道:“我想试试。”
圆守没有回话,他沉默的想了一下,然后认真的开口道:“你很可能会死。“
死是一件说难不难说简单不简单的事儿。运气背人品差说不定出门就横躺,但对何欢来说,经历了岷山里那多年的历练,想死真不是很容易的事。曾经的他也是这样认为。直到这个胖乎乎的和尚出现,给他的脑袋上悬上一口锋利的巨剑。
世间尚有修行者。
短短的几句交谈,看上去滑稽可笑的无害和尚两次提到何欢可能会死。语气不强音调不高,平淡自然如家常琐事。但下意识里透出的理所当然却让何欢握紧了拳头。
“我还是想试试。“何欢松开拳头,对着圆守一笑:“哪怕死了也成。”
圆守微微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着小高台上弹琴的白裙女子遥遥一拱手,然后对何欢说道:“跟我来吧。“
说罢也不回头,手里拿着橘子边吃边走了出去。何欢深吸了一口气,拿起酒杯把酒全部倒进嘴里,借着胸膛里滚生的一股火辣,狠狠的骂了句娘,然后撩起青袍前襟,大踏步跟了上去。
二楼拐角处的房间,一身红裙的花魁宛如探出头来,盯着圆守和尚和何欢先后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英气的眉头微微皱起,天生上翘的嘴角被思绪压弯,罕见的一脸严肃和戒备。撒泼发疯耍流氓的何欢显然不是此刻她要考虑的对象。宛如拍拍脑袋,头痛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回头不知对谁喊道:“秋妈来了吗?“
。。。。
时至正午,春日高悬在长安城的上空肆意泼洒着片片光明,行走在大街上的人们穿着单薄的衣衫享受着温热的空气。阳光越过巨大高耸的长安城,来到城南郊外。这有一片喜人的树林,只有斑驳阳光零星能点在浓密的森林里,虽至正午,但仍有丝丝凉气吹动着何欢的青袍。
跟着圆守和尚一路出了城来到这片小树林里,何欢背在身后偷偷握紧的拳头都没松开过。虽然南寨百里周遭他是麻匪畏之如虎的岷山黑衣人,心性磨砺的似铁刚毅,但当面对着一个明显是另一个层次上的人,甚至可能还是那个层次里拔尖的人,何欢还是抑制不住的紧张,满脑子都是该用什么方法哪怕是把自己的小命从这个和尚的手里保住。
恰时一丝凉风吹来,何欢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赶紧看向圆守和尚。胖和尚一脸鄙视的回望着他。何欢脸上一红,轻轻摆了摆手说道:“我觉得一步步来比较好。“
圆守扶着本命物说道:“怎么个一步步法儿?“
何欢想了想,然后认真说道:“比如你可以先用刚入门的修行者的能力和我试一下。“
圆守反问道:“你现在打架的能力如何?“
何欢苦恼的挠了挠头:“这个我真不清楚,大概算是高手吧。“
“大概?“圆守摸摸秃脑门儿,然后试探性的问道,好像怕伤到何欢的自尊心:“打得过你们长安城的哨兵吗?”
何欢苦笑道:“你也不要对我太没信心,莫说是长安城小哨兵,大唐边军里的亲卫兵我也能收拾。”
这当然不是何欢吹牛,当何欢习惯了游走在鬼门关外提刀射箭杀人猎兽,接替老程头守护南寨镇子时,老程头就很开心的说道过,现在的何欢收拾大唐哪路军的亲卫兵都不再话下,哪怕是号称绝对战斗力天下第一的禁卫军何欢也能搞定。
圆守和尚倒是大大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清秀清瘦甚至脸上还带着稚气的读书郎实力这么高,眼睛里充满里惊讶,和尚感叹说道:“不错呀,那要是亲卫兵队长之类的呢?”
“也可以。“何欢笑着看向圆守惊讶的圆脸。像之前圆守说何欢会死一般确凿无疑的说道。
“只不过会很麻烦,可能还会受伤。“
“那就简单了。“圆守和尚一拍手,确定的说道:“三阶以下,只要没有特殊能力的,你打着玩。”
何欢一愣:“还有特殊能力吗?”
圆守摆摆手:“具体一会儿我再和你细说,不过三阶以下的特殊能力很简单。”用手指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特殊战袍。
“就像我身上就有我家师傅给我绘制的法阵。还有修行高深者制作的法符法器之类的,总之就是你碰上就死的厉害东西。“
何欢一听,然后盯着圆守和尚悠悠的说道:“我还以为是哪般,原来是这般特殊能力。”
圆守和尚被何欢盯得有点发毛,挥挥手刚想解释一番,就被何欢的问题打断。
“修行者一共有几阶?你是哪一个阶段的?”
圆守和尚的眉头一趴,头疼的说道:“你问的那么细干嘛?你打算修行吗?”
何欢想了想,然后笑道:“不知道。”
圆守皱着眉头看着何欢,然后轻声说道:“我认为我们是朋友。”
树林间的风渐起。初春的绿叶刚开,撑不起伞盖的绿荫遮不断袭来的凉风。宽大的青袍随风摆动。何欢背倚着一棵树,默然无声。
良久后,何欢蹲下身子。拿起一块石子慢慢的在地上划着。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何欢突然开口说道。
圆守和尚一愣,他看着这个蹲在地上画圈圈的小读书郎,心里涌动着说不明的情绪。若是旁人说道来来来,和尚我给你讲个故事,他肯定会毫不犹豫的骂娘。但这个瞬间变成另一个人的何欢,却让圆守和尚愣愣的点了点头。好像觉得这个动作何欢看不见,圆守赶紧开口说道。
“你讲吧。我好好听着。”
“其实我的胆子特别小,从小家里人就教育我,不该你的事你不要管,能躲就躲。听见了,看见了很多事。心里虽然会一阵阵的愤怒,但我很少,甚至是从来没有挺身而出过。我知道愤怒只是我无力的表现,但我真的,真的想做点什么。”
圆守和尚无言,也可能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于是他慢慢走上前去,只是坐在何欢面前,然后继续沉默。
“后来的生活一直就是这样,我继续看着,听着,愤怒着,无力着。”
圆守和尚突然开口:“你要知道生活本来就是。。”话没说完,就被何欢一声高喝打断。
“生活?!”何欢抬起头来,冷冷的盯着和尚。
“你和我谈生活?”
“我是想告诉你。。”
“你不需要告诉我,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是生活。”何欢的声音冷的像冰,眼神更是没有一丝情绪,与之前那个翩翩读书郎判若两人。
“你只是生活的旁观者。”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的,生活里无奈和痛苦本是常态。甚至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生活就代表着生存。我想,他们做的事是可以理解的,是的,可以理解。”何欢扔下石块,抱着膝盖喃喃自语道。
“但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我开始不断的想,甚至不断的折磨自己。后来我慢慢的发现,这和我父母年轻时候的生活有很大的关系。那个时候,整个国家,从上到下,完全瘫痪。只晓得斗来斗去。儿子可以把父亲拉到大街上游行,学生可以毫无顾忌的当堂殴打老师,兄弟亲人朋友之间充斥着相互算计争斗。”
何欢眼里的冰冷破碎,迷茫里带着一丝愤怒。
“那是一个完全黑暗,人吃人的时代。”
何欢再次沉默,眼里的情绪开始无法让圆守和尚识别。在和尚看来,如果何欢眼里的情绪可以释放,可以杀人。
“我家父母在那时候本就是老师。在那时很多老师都不敢再去上课,怕出事。但父母不听我姐姐的劝。仍倔强的要去上课。还不断告诉姐姐,那些学生都是被蒙蔽的,其实他们很可怜,需要有人去引导他们,让他们清醒。因为他们是国家的下一代。他们不清醒,这个国家也就完蛋了。”
何欢笑笑,揉了揉自己被一阵强过一阵的风吹乱的头发。圆守和尚看着青袍下何欢清瘦的身子,右手轻轻一张,风瞬间便停了下来。何欢抬头,看看身后仍被强风吹动摇晃的枝桠。
和尚也笑:“接着说吧,这是个挺简单的活儿,就用天地元气裹成个球。”
“后来就出事了呗,父母被指认是思想叛乱分子,影响国家稳定。要游街蹲大狱。然后我姐姐主动说是她教唆的父母,是她的错。于是我父母就回家了。然后姐姐被抓了。”
“其实想想啊,这个倔还真是家里遗传呢。我姐姐整天被拷问,要她交代。我姐姐就是倔啊,怎么也不交代,打死也不交代。”
何欢再笑,身后的风沙弥漫。
“于是她就被打死了。”
和尚张张嘴,胸腔里突然挤出一丝酸楚,一直窜到鼻头。竟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再后来的事就是历史的再一次重演了,一番清洗,生活又踏上正轨。当然整个国家已经完全瘫痪,人人自危,没有任何最基本的信任可言。再过了一两年,我就出生了。再过四年,我妹妹出生了。我很爱她。是的,这时候情况已经好转很多了,但后遗症还在,一直保持到我长大。甚至我已经开始知道,这种后遗症还会一直持续下去。像我的姐姐这样的事情,还会继续的发生,只是带着漂亮的外套继续。所以我愤怒,我无力。”
何欢的声音太过轻柔,刚飘进圆守的耳朵便随风而散。
“我爱这个国家,又恨这个国家。”
和尚缓缓吐出一口气。下意识的扶了扶本命物。
“听到这个故事,我很难过。”
“不需要难过,因为你不是我。不必要的情绪虽然真切,但很多余。更何况,你我都知道,人生长路漫漫,有时候,真亦是假。”
和尚眉头一皱,刚要出声反驳,便被何欢打断。
“你不要教育我,你知道的我都知道。大道理谁都懂,小情绪才难以自控。我宁愿我自己是一个冷血自私到极致的人。”
圆守微微叹气,摆摆手表示无奈。
“听你的故事,你不该是大唐人,应该是南宋之人。据我所知,好像只有那偏安南隅的残国才可能有这样的景象。”
“这个故事在离你们很远很远的地方发生,只是离我很近。”
春雨是贵如油吗?为何总是下?何欢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小小的天气元气球外忽然飘下的雨,心里一阵阵的抽痛,痛到表情无法再掩饰。
“故事讲完了,但我的生活还在继续。不同的是,现在的我仿佛有那么点机会去做一做我想做的事。”细雨骤停,何欢的表情再次恢复平静。讲故事的人像在梦里,太过深切,容易情动切肤。现实里的读书郎却平静无波,却平静的让圆守和尚罕见的紧张起来,以致说出口的话万般斟酌下带着一丝颤抖。
“你,你打算要做的事儿,和我有关系没?”
何欢嘲讽的看了看这个一脸紧张的圆守和尚,调笑的说道:“之前的日子里尚不知有修行者,总以为能折腾出个把水花来。现在发现还是很有困难。”
正了正神色,何欢说道:“你既然在修行的那边,我要做的事肯定是和你有关系的。”
“什么关系?”
“教我打败,或者杀死修行者。”
和尚再叹气,他声调略高。
“我之前告诉过你,三阶之上,你想折腾一下是非常困难的。”
“我也告诉过你,哪怕我死。”
听见何欢平静的声音,圆守良久未回话。林中风雨已停,圆守挥了挥手。空气里旋起一丝涟漪,元气球消散。
“虽然很傻,但我还是要问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欢想了想,仔细斟酌了一下,把脑子里诸多话语筛选了遍,终于满意的笑了笑。说出了前世里没有机会说出口,但放在现在仍旧很合适的话。
“这个世界,总需要改变点什么。”
“所以,你的答案是。。”
何欢站起身来,将身上被强风吹皱的青袍认真整理了一下,然后坚定的说道。
“是的,我要修行。”
(写姐姐那段,心里万般感慨。这段真的很难写,一点私心便是希望大家能明白我想说的是哪段生活。历史不可忘。
突然又想到张楚的姐姐。或许这章的名字就该叫姐姐。呜呼,姐姐不是姐姐。是ZZ。这是楚哥的原话,也是我这段想表达的。再次推荐姐姐这首歌。
我去码字了,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