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子不语
拂晓,海外,登偶山。
白发道人站在山峰顶端,一会儿看天上风云变幻,一会儿看被氤氲的薄雾弥漫着的山间。他自然是看不见山中发生了什么,但他可以想。他可以用意念看见登偶山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他愿意。
而在这个时候,他就用他的意念看着山间的一片竹林。
竹林中。
祁泽握着剑,剑指夜曜。
夜曜反手拿剑,剑出。
剑柄上的紫色符文剥开重重薄雾飞入空中。夜曜轻轻一跃,伸手,剑就此落入他的手中。他看着祁泽,祁泽也看着他,他们还没开始动手,但在心灵上却不知交了多少次手。
祁泽舞剑,风起,腾腾的雾气向四方流动,为他的视线让出空间。
夜曜闭眼,竹断,接着从天上传下来一声震耳的雷响。
祁泽面带微笑,出剑。
夜曜睁眼,竹再断。
倒下的竹挡住祁泽的眼睛,祁泽挥剑,他的动作是那么的轻,又是那么的快。轻得像是手指刚好触碰到湖水,引起点点波澜,而又不惊;快得如同闪电,一闪而过,如若眼不疾,压根察觉不到。
竹叶飘飘,拦住祁泽视线的竹子已被祁泽切得不能再切,残留的竹块也碎得不能再碎了。
祁泽能看见前方了,夜曜却消失了。他依然保持着微笑,看上去毫无压力。这场战斗,似乎他有十足都把握可以赢。
他一个人立在空中,他的周围全是竹子。他仿佛被夜曜用竹子围困了起来,但事实呢?这没可能。他太了解夜曜了,同样夜曜也了解他。他们彼此将对方都习性早就摸清楚了。所以,夜曜想做什么他都知道,他想做什么夜曜也都知道。但他还是没有压力,他有着赢的自信,而自信,全源于实力。
风吹过,吹动他三千发丝;风很凉,擦过他的脸颊。老了的竹叶被风吹断,在他脸上轻轻一刮,他的脸上出现了浅浅的伤痕。
他还笑着。他从空中缓缓地落回地面,将剑正对前方。薄薄的雾气朝他聚拢,他的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天,看不见地,只能看见几颗竹子和一个淡化的人影。
他在薄雾中移动着,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一只乌龟或是一只蜗牛慢慢地爬动着。
周围风变大了,落下的竹叶也多了起来,但,都透不过几层薄薄的雾。
竹叶停在空中,被薄雾包裹着,它不再随风飘动,也不再向下飘落。
祁泽停下脚步,剑还指着前方。
前方有个模糊的身影也看着他。
他们彼此对视,没有动作,没有言语,却都明白对方想要表达的内容。
风停了,竹叶住了,鸟儿不叫了,雾也不飘了,整座登偶山都静了。
而,静,静得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们还对视着,还是没有说话,但他们有了动作。
于是,风起,雾散,叶落,鸟叫,剑出。
祁泽指着前方的剑动了。薄雾伴随着他的动作又聚在一起,扑向夜曜。
夜曜将剑横在胸前,手松开剑柄,奇怪的是,剑没有即刻落下,而是停留在空中。
夜曜轻轻吹了口气,风大了。
如此大的风,薄雾仿佛要被吹回。
但,薄雾的前边似乎有一道厚厚的墙,薄雾不动,与风对抗着。
可,夜曜动手了。他没拿剑,心意却早已与剑想通。无数剑光散发出来,看不见的墙被一剑劈成了真正的虚无。
风透过薄雾,剑穿过薄雾。祁泽不断舞剑,同时不断后退。直到风变得正常,剑飞了回去,他才停下。他脸上的表情从微笑变成面无表情,但却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
“小曜,”祁泽说,“再来。”
夜曜没有接话,因为祁泽提剑而来了。
有风,有雾,还有水。
雾由水变幻而成,雾是水的另一种形态。雾可生水,水可成雾。
一滴水落到夜曜的脸上,冰凉,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又一滴水落到他的脸上,更冰凉,让他全身都觉得寒冷。剑这时回到他的手上,顿时,寒意全无。
可,一滴水落到了他拿剑的右手上。他松开了手,剑掉到了地上。唉,这一刻他就算有心御剑,也冷得无力御剑了。
祁泽把时间算得很好,三滴水过后,他的剑到了。
夜曜冷得不能动了,剑也无用了,但并不代表他没有能力再战了。他还可以想,可以用意念。
所以,他还没输。
风大了,祁泽以剑破风。空中的气流向祁泽左右流动,风挡不住他的剑,于是他的剑触碰到了夜曜蓝色的道袍。
夜曜一直看着他,这个时候,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祁泽料想不对。
果然,夜曜开口了:“火燃、水融、电闪、剑来。”
烈火随着夜曜的召唤而来,祁泽心中暗叫不好,立马退出数尺,才逃脱烈火的焚烧。
但从天上劈下了一道闪电。
祁泽躲不下了。
他看了一眼夜曜,夜曜手中提剑,剑已归鞘。
他望向天空,紫色的闪电已经向他落下。
他出剑,紫色的电光即刻化为乌有。完了吗?没有,因为夜曜还提着剑,他可以随时动手。果然,在祁泽将闪电挡住的那一刹那,他抽出了剑。
剑如风,看似柔软,实则可要人命。
祁泽抽身抵挡,可是剑来得太快了,快得像是天穹中降下的一道闪电。或者说那就是一道闪电,不过并不是从天穹降下来的罢了。
就算祁泽修为再高,这一剑也很难挡下。他会做些什么?他能做些什么?
他不能做什么,所以他只做了一个简单而又普通的格挡姿势。
剑至,强大的气流自祁泽向四方扩散。祁泽也不断地后退,夜曜也不断地前进。而四方的竹子也不断地被折断,挡住了夜曜前进的脚步。于是,剑停住了。夜曜抽回剑,剑却如深陷泥潭一般,进也不行,退也不是。
夜曜没有看被竹子挡住的祁泽,而是望向无尽的天空,雾还没散。
那么战斗就还没完!
他快速地将他的剑拔了回来,空气中发出咝咝的响声,似乎随时可能擦出火花。
事实上真的擦出了火花。
“太虚火经,”祁泽说,“你将太虚火经修至大成了?”
“允许你将太虚水经修至大成,不允许我修行太虚火经?”夜曜笑着说,“我天赋不如你,只能花更多的时间去修行。十年磨一剑,终至大成境界。”
“那太虚风经呢?”
“小成,不然之前不至于被你打得那么狼狈。”
“也不错了。”
“依然不是你的对手。”
“一招定胜负吧!”
“好哇。”
夜曜笑,祁泽笑,他们都在笑。这一招,谁胜?又是谁负?
火与水混在一起,不相容。
火可灭水,水亦可灭火。
熊熊燃烧的火焰,惊涛拍岸的浪花。火在笑,水也在笑。两把剑碰在一起,又立马分开。
快,他们的动作很快。这一招下来,雾都散了,彻底散了。
阳光照射着他们两个,他们的剑都搁置一旁。输赢已经不重要了。
祁泽锤了锤夜曜的胸膛,笑着说:“好哇你,都不告诉我。”
“没办法,师父不让我告诉你。”
“亏我还在为你担心,我以为你还会败在我的三滴水下,”祁泽说,“结果,你一直在隐藏实力。”
“这可怨不得我。以往被你打得那么惨,我还不爽呢!”
“对了,师父怎么没来?”
夜曜望着登偶山的最顶端说:“在山顶吧!师父喜欢站在哪儿。”
许久后,祁泽说:“我们下山吧!”
夜曜听明白了,于是问祁泽:“不跟师父道别吗?”
“他能看见我们。”
“好吧!”
他们走了,白发道人来了。他没有拦住他们,而是背着手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
登偶山下。
祁泽忽然停了下来。
夜曜看向祁泽问:“怎么了?”
“玉佩,”祁泽抬头看着夜曜的眼睛说,“玉佩不见了。”
“看来师父想让我们回去一趟。”
“我回去,”祁泽提剑回身,“你别去了,你在山下等我。”
“还是一起去吧!”
“行!一起去。”看到夜曜坚持,祁泽也只好同意。
登偶山上,道观。
白发道人坐在观内,手中翻阅着一本古卷。古卷面部写着三个大字——子不语。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他将古卷合上,轻轻地将古卷放到桌上,拉开门,离开了。
祁泽和夜曜回来了。
他们在道观里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白发道人。
“师父不在观里。”
“那也得找。”
“万一玉佩在师父身上?”
“你我都了解师父,知道这没可能,”祁泽说,“我们分头看看。”
“那成。”
于是他们分开了。
俄而,祁泽推开白发道人刚走出的那扇门,他走了进去。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本古卷,那本叫做子不语的古卷。
祁泽看见了。
他有些好奇,于是他走了过去。
“子不语。”他的话很轻,轻得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见。
他看着这本古卷,打算翻来看看,看看上边到底有什么。
他伸出了手,手碰到了古卷,他翻开了古卷。
光,从古卷内部释放,直冲云霄。夜曜看见了这道光芒,眉头一皱。然后他什么也不顾,赶紧向光芒的方向跑去。
而祁泽只是闭了闭眼,对光芒直冲云霄的事是浑然不觉。他看着古卷的第一页,古卷的第一页上只写了一个大字,那个字叫“怪”。
可,那个字也很奇怪。
祁泽看着“怪”这个字,觉得头有点晕。这个时候,他忽然转头,发现白发道人正看着他。他恭敬地叫:“师父。”
白发道人不答,抬起手给了祁泽一掌。
白发道人这一掌下来,祁泽直接倒飞出去,血也就这样喷了出来。
祁泽看着白发道人,完全不敢相信白发道人会对他突然出手,而且下手还如此的重,重得让他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
他艰难地爬了起来,嘴巴还在向下滴血。他蓝白色的道袍被他的鲜血染红。他看上去很是狼狈。
他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白发道人又对他下手了。
他想挡,但他挡不住。他的一身修为全是由白发道人传授,他有几斤几两白发道人又怎能不知?
所以他放弃了抵挡。
他又飞了出去,然后又艰难的爬起。
接连几次,他都是这样。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因此他再次站起来,眼神不一样了,他想搏一下。
他拔出了剑。剑很白,可以贯日。剑名白虹。
白发道人面无表情,还是那熟悉的一掌。仿佛白发道人只会这一掌。但祁泽知道这一掌蕴藏了多少酸甜苦辣才能修成。对于像白发道人这些圣人来说,越是简单,其实越不简单。
祁泽出剑,如海啸掀起的风浪,强悍得不能抵挡。可是白发道人能挡住,因为他是圣人。
果然,他的剑气被挡住了,被白发道人很轻松的挡住了。他喘着气,咳着血,很累很累。
白发道人又来了,他也快不行了。但是他听到了推门的声音。
白发道人消失了,夜曜来了。
祁泽正想叫小曜,可是不知道从哪里吹出来一阵怪风,古卷翻到了第二页。
第二页上与第一页上一样,只有一个字,这个字是“力”。
这个字的出现,让祁泽眼中的夜曜变成白发道人。
他意识到他看错了。白发道人没有走,还在。只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幻觉?他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他很疲惫的缘故吧!他还得提起剑,因为白发道人还在。今天师父下手太狠了,完全不把他当徒弟看。
他的心中有一团怒火。
他两眼发红,他变得有力。
他舞剑,二话不说地刺向他眼中看到的白发道人。
但那真是他的师父白发道人吗?当然不是,那是夜曜。
夜曜见祁泽发了疯一样的朝他袭来,用得还是太虚水经。夜曜没时间多想,只能先制住祁泽再说。
可,他是祁泽的对手吗?不是。之前他在竹林的时候就已经输给祁泽了。
现在再来比过,还是会输。
但,总比认输好。哪怕我打不过,哪怕我会被打得很惨,至少我努力过,至少我拼搏过。虽败,但我却不会后悔。
“来吧!”
夜曜也出剑,怪的是他用的不是他修至大成境界的太虚火经,而是他修至小成境界的太虚风经。夜曜想做什么?他只是想躲过祁泽这来势汹汹的一招。
夜曜躲过了,立马将太虚风经变幻为太虚火经。
火燃了起来,风吹了起来,水扑了过来。
两把剑相交。
火灭,夜曜受伤了。
然而在祁泽眼中,是白发道人受伤了。他开始怀疑眼前的白发道人是不是真的白发道人。因为在他心中,他是不能伤及白发道人分毫的。
“你是谁?”
夜曜看着祁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出这么奇怪的一句话。
夜曜的眼睛看见了桌上被翻开的古卷,他好像明白了,但又好像不明白。
这个时候,古卷翻页了。
夜曜看见了古卷上写着一个“乱”字,然后他的头有点晕。他产生了一种感觉,前方的祁泽不再是祁泽,而是他的师父。伤他的也不是祁泽,是他的师父。他努力地摇头,想看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谁,但不管他怎么摇头,他看见的都是白发道人。
夜曜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再退一步。
直到无路可退。
他为什么要退?因为他潜意识不敢对白发道人出手。他怕白发道人。
祁泽也是,所以之前白发道人打他,他不还手。
祁泽后来鼓起勇气,是他求生的意念,他不想死。
而夜曜呢?就不同了。
“你到底是谁?”
祁泽又问,却没有惊醒在梦中的夜曜。
夜曜拿剑的手在颤抖。
他在害怕。
他的另一只手臂被祁泽所伤,在滴血。
打不过也得打,是夜曜一直以来的理念。
但,当他面对的那个人是他的师父,他犹豫了。
他剑柄上的紫色符文闪烁着,似乎在给他勇气。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剑,又看了一眼他产生的幻觉。
他做出了决定。
所以,剑出,火到。
祁泽看着眼前的火域,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不熟悉。
天地好像变了,祁泽也好像置身于火海之中。一个不留神,就会被燃烧成灰烬。这里很热,他的脚下已经被淋湿了。但那不是雨,是他的汗水。
他的手在发热。他满手是汗,他还是紧握剑柄。
他低头,水雾出现了。这是他的汗水一滴一滴被蒸发形成的。
温度很高,热得他难受。
但,他的心是静的。
他出剑了。
空气也不在那么燥热。
他又连续出了数剑,这数剑中,他的剑不知于夜曜的剑相碰了多少次。
对手很强,但他比对手更强。
所以没有疑问的是,他赢了,夜曜输了。
夜曜用剑撑起自己的身子。如果没有剑,他早就倒下了。
祁泽虽然击败了夜曜,但他也受了伤。加上他之前被白发道人打得半死不活,现在的他,怕是比夜曜受的伤更重。
夜曜没看着他,而是看着桌上的古卷。
古卷上的字变了,那个字不是“乱”字了,而是“神”这个字了。
他想到了,古卷翻页了。
祁泽也看了一眼古卷,上边的那个字早就不是他看见的“怪”字了。
他们对视一眼,他们恢复了正常。
他们在语言上没有交流,却都明白了。
这是白发道人对他们上的最后一课。
他们懂了,却看见了鬼怪。
那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魔。
有长着牛头的,也有是马面的。还有没有脑袋的,有却胳膊少腿的……它们不属于人间,或者是说祁泽和夜曜来到了地狱。因为他们看到的不在是他们熟悉的道观,而是一片本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的炼狱。
他们拿起手中的剑。
他们是兄弟,他们要并肩作战。
这是什么地方,他们不知道。既然来了,那管你是什么妖魔,什么鬼怪,我们兄弟齐心,定要将你们全部剿灭。
白发道人给他们设下的考验,他们相信,他们会完成。
鬼怪朝他们冲了过来,将他们围住。
他们紧握手中的剑,与鬼怪战斗。
他们使出毕生所学。
不知多少鬼被他们斩杀。
但鬼又爬了起来,似乎鬼怪有不死之身。
他们浑身浴血,没有疑问的是,他们受伤了,加上之前也受了伤,伤上加伤,伤得跟重。所以不过数个弹指,他们就不行了。
夜曜先被鬼给拖住了。
接着他被啃食了,祁泽想要救他,但他自己都自身难保,还想救别人?所以祁泽眼睁睁看着他尖叫,看着他被鬼怪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祁泽哭了。
这不是考验吗?这不是师父你给我们上的最后一课吗?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祁泽向天大叫,没人理他。
他拿着剑,剑早被染红。
他又杀向了鬼怪,他要为夜曜报仇。
但鬼怪数目太多了。
他被鬼怪扑倒了,之后他的手开始被吃,他的脚开始被吃,他的全身都在被啃,他在大叫。
最后他跟夜曜一样,被鬼怪所食,连骨头都没剩下。
他们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在了地狱。
……
祁泽醒了过来,他没死。
夜曜躺在他的身旁,还有呼吸。
他看了一下,他们在登偶山下。
他的玉佩挂在腰间,他摸到了。
他回忆了一下,一切变得清晰明朗。他明白了。
这是一场考验,关于畏惧和生死。他和夜曜克服了畏惧,却没超脱生死。但还是成长了,懂得了一些道理。
他明白了白发道人的良苦用心,所以看了一眼登偶山。他的眼前出现了白发道人的影像,而心中却浮现了白发道人的话,“做事要尽力而为,不要因为害怕而任人宰割。”他低下了头,表示受教。
少许时间后,他抬头,转过去,推了推还在梦中的夜曜:“小曜,醒醒。”
夜曜醒了,问祁泽说:“我们这是在哪儿?地狱吗?”
“没有,”祁泽说,“我们出山了。”
夜曜想了会儿,想到之前惊恐的画面,又想到自己没有死。立马懂了。
祁泽知道夜曜明白了,他说:“我们走吧!”
“给师父磕几个头吧!”
“好!”
他们一起跪下,对着登偶山,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他们齐声说:“师父,我们走了,感谢您这些年对我们的照顾。”
他们站了起来,朝着他们想去的地方前行。
那个地方是中土,是中原,它叫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