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发善心了,只是我这个人向来有自知之明,疑心也重,所以别人若是以太过友善的态度对我,会让我免不了心生疑惑。
“周先生,你突然变得这么仗义,让我有点摸不清你的真正意思。若是对我有什么要求,可否现在就提点一下,让我心里也有个数。”
他先前也说了,会有让我还人情的时候,不如趁早让我知道,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他笑了笑,那笑容却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真心的笑容,背后通常都是藏着目的的。
“从我同意跟你结婚开始,我母亲就一直是你的护身符不是吗?既然我未打算违逆她老人家的意思,在一些不违反原则的小事上,与你和平共处,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果然还是因为婆婆。我想了想,马上就领悟了,“所以你的意思是,以后若是你跟唐小姐之间遇到类似需要打掩护的情况,我也应当倾尽全力配合出演对不对?”公平原则,我完全可以理解。我立刻又表态道:“没问题,以后若有需要时,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了。”
周与深不置可否,此时正好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一眼号码,接起来。简单聊了几句之后挂断,问我:“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我倒是被他给问住了。我要去哪里呢?
新婚的第二天,新房是摆设,新郎官与我只是形同路人的陌生人。唯一能腻歪的朋友太忙碌,我不想再像先前那样继续打扰到她的工作。于是我对周与深说:“我自己随便走走,你忙就先走吧,不用管我。”
他看了我一眼,坚持说:“若是去市中心,我可以捎你一程。”
人家难得如此大发善心,我若再别扭推辞,倒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我想了想,说:“那也好,你送我去‘绝色酒吧’吧。”
周与深听到我说这个名字之后,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其实我的事对他来说并不是秘密,只是他大约是未想到我还会去那里吧。
我想起第一次在绝色酒吧里遇到他的情形。
那时候我已经在清平悦里上班,但业余时间仍在酒吧里驻唱。他跟几个朋友去那里,那天晚上正好赶上我在唱歌。他的眼睛很犀利,即使我披着长长的头发穿着宽松的格子衬衫,素面朝天地坐在很远的台子上,他仍是一眼就认出了我。
在我唱完一首歌的间隙,他让人送上一张点歌单和一笔可观的小费,我自然要循着服务生的指示望过去。待看清是他,心里瞬间小小紧张了一下。
清平悦的待遇不错,员工却仍然在外兼差,不知会不会第二天回去就要被炒鱿鱼。如果他这位太子爷很无聊地跑去打小报告的话。
后来事实证明,他并不是那么无聊的人,会特地跑去打一个不相干人员的小报告。只是我这个人,向来讨厌那种授人以柄的感觉,所以我挑了一个合适的时机,自己主动跟我的老板周宁坦白了这件事。
万幸的是,周宁女士也很忙碌,并没有过多心思来追究此事。她甚至应付地对我说:“没关系,年轻人有个爱好是好的,只要不耽误正常工作和休息就行了。”
不过后来还有许多次,我又在酒吧里遇见过周与深和他的朋友。来来去去一直都是那几个人,可见他这人虽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防范心应当是很重的,并不会有很多交心的朋友。
每一次的酒吧相遇,我们都很有默契地装作陌生人。其实原本也就是陌生人,不过是他在去清平悦的几次,在他母亲的办公室里遇见过我,算是点头之交,连话也未曾说上过几句。
只除了那一次的意外状况。不过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吧,转过身便忘了吧。不想了,随他吧。
周与深去取车了,车子开过来,停在我的面前。
我拉开车门,坐进车里。车子发动,上路。
车厢里过于安静的气氛,让人生出几分尴尬。我干脆将脸转向窗外,看冬日暖阳下一闪而过的街景,有点像跳转的电影镜头,容易将人的情绪带入放空的状态里去。
“你如今还愿意登台唱歌?”周与深终是未能打消掉他的好奇心,问出了这个问题。
“已经很少唱了,只在需要救场的时候偶尔帮帮忙,通常这样的情况并不多。”
他没有再多问,沉默地开着车,直到将我送至目的地。
我平静地下车,隔着车窗站在马路沿上,再一次客套地向他致谢:“今天谢谢你了。”
他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言,随手升上了车窗,将车开走了。
我看着车子离去的后影,一抹惆怅的情绪浮上心头来。
每个人的人生都会经历无数个阶段,如今冷漠不近人情惹人厌的我,曾经也有过阳光灿烂无忧无虑的青春年月,在那样的年月里,自然有天真也有异想天开的一面。
例如爱唱歌,想象着会有一日站上更大的舞台,做歌手,唱喜欢的歌,过光芒万丈恣意洒脱的生活。
例如我爱的人,会一直留在我的身边,不一定富贵无比,但都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至于死亡和背叛,那仿佛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有梦想,可惜未做好有朝一日梦想破灭时的心理准备,所以从云端摔下来,摔得再重,也都只能由自己承担。
我好久未曾出现的抑郁情绪,又有了跑回来的征兆。
这样的认知惊得我赶紧转了身,做了个深呼吸,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酒吧那显眼的大招牌上。
这个时间段,酒吧尚未营业,正门是锁着的。
旁边的偏门开了一道缝,走近,并未听见音乐声,看来乐队也没有到。
我安了心,这个时候我虽是无处可去不得已才躲来这里的,却仍有不愿意面对的人——罗浩。
他是乐队的鼓手,我们在一个乐队待了三年,原本会是很好的朋友,如果后来他没有将那份友情混淆成他所说的爱情。
推开门进到酒吧里。一眼就看到了何斌站在吧台后面,低头专心地擦着杯子。
他是酒吧的老板,家境富裕,却在家人“不务正业”的责难中坚持开了这间酒吧,且一坚持就坚持了近十年。
我其实有些羡慕他的人生,少年时不必为五斗米心烦,长大后可以由着性子做自己想做的事。与家里闹翻之后说是饿死街头也不靠任何人,其实还是有一份理所当然的踏实和安心。他的家人当然不会看着他流落街头,他就是知道这样才敢如此随心所欲。
我走到吧台边,他才注意到我,愣了一下,笑问:“你今天怎么会有空来?”
昨天我们才在婚宴上见过,所以这个时候不论任何人见到我,应该都会感到意外。
“刚好路过,就进来看看。”
我扫一眼四周,问:“就你一个人在?”
未来得及听何斌的回话,身后已经传来脚步声。
几个人同时进来,原本正热闹地聊着天,在看到我之后全都噤了声。
是乐队的几个人,罗浩走在最前面。
不想遇到的人,还是遇上了,可见我今天的运气真是背。
大家都傻站着实在很奇怪又很尴尬,于是我只好主动打招呼:“嘿,好久不见。”
这句话完全是脑子放空状态下,下意识溜出来的。
贝斯手杨波也下意识地回了句:“昨天不是刚见过……”
“咳咳……”有人出声阻止他。
也不知几时起我们之间就变得如此尴尬了。那时候,一起排练一起演出一起吃饭喝酒,好得把我当哥们似的,如今到底是身份不同了。
罗浩的尴尬也就维持了几秒钟,他率先从我身边走过,也不理我。
其余的几个人都是罗浩的哥们,碍于罗浩的面子,也不能再待我如从前那样亲近了。虽然还有笑脸给我,却透出一股别扭劲。几个人陆续从我面前走过,留下我一个人傻站在那里。如果不想让自己太难堪,我其实应该识趣地立刻离开。可是我又有些不甘心,不甘心我在心里认定为朋友的人,就这样轻易结束了这份友情。我自认未变,便也不愿接受他们的改变。
何斌出来为我们打圆场,他冲着已经走上舞台的几个人喊:“现在离开门时间还早,都过来喝一杯,我请客!”
罗浩没有理会,其他人看了看他,自然也不好回应。
连何斌的面子都不给了,这个罗浩,还真是较上劲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冲着他怒道:“罗浩,你有什么不满大可以说出来,一个大老爷们,少在那儿阴阳怪气的!”
罗浩不理我,对着他的鼓一阵猛敲,毫无节奏章法可言,纯粹就是在泄愤。
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对他的脾气也算有几分了解。他不是没干过幼稚的事,只是感情这种事怎能强求,如此浅显的道理他难道就不懂吗?
我三两步直接跨上舞台,夺过他手里的棒子就扔了出去。罗浩气得狠狠瞪我一眼。
我冷笑一声,说:“怎样,想打一架吗?知道你能打,打不过你我也奉陪!”
罗浩打架很厉害,不是他打得多有技术,而是他很能扛,痛到死大概也不会哼一声,死要面子的一个人。我不会忘记,刚在酒吧唱歌那会儿,我被客人刁难,他为了我被人揍得满脸挂彩的情景。
“说话啊,要不要打一架?打一架之后,就收起你的幼稚!想跟我绝交,也得先问问我同不同意!”
乐队就我一个女生,若说蛮横不讲理,理所当然只有我有这个特权。
一旁观战的几个人,有人已经忍不住笑出来了。
如此幼稚的戏码,我本是不乐意演给他们看的,不过是为了配合罗浩的幼稚,才不得不牺牲一下自我形象。
吉他手张承出来劝了:“好啦好啦,有什么话当面说出来就算了,大家还是朋友,何必搞得像仇人一样呢?”
另外几个人纷纷相劝。
何斌见事态已经缓和,端了两杯酒过来,示意我将其中一杯递给罗浩。
我照做,酒端在罗浩面前,他却僵着脸不肯接。
我用警告的语气说:“我数到三,你再不接我可照脸泼了,就当是你喝了。”
罗浩看了我一眼,虽然仍是一脸的没好气,但终是接了过去,一口喝干。
我也喝完我的酒,很认真地对他说:“罗浩,我不是一个好女孩,我嫁给周与深就是因为贪慕虚荣,拜金势利。我只想过好日子,衣食无愁,其余的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相信你会遇到一个真正适合你的人,到那时候你肯定会感谢我在今天拒绝了你。”
听到我这样贬低自己,罗浩又不乐意了。他可以站在朋友角度任意数落我,但却容不得别人数落我,连我自己也不行。
“你是怎样的人我们心里清楚得很,周与深那小子得了便宜算他运气好,要是他敢欺负你,哥几个去揍得他生活不能自理!”
我心里感动,嘴上却故意应承道:“好,以后就靠你了,他要是惹我伤心,我就给你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