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踏进餐厅时,我本没有打算对周与深说那些话,却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转到了那个话题上,还认真了。可是说完之后,周与深丢下我独自走掉,我心里却又是如此的不舒服。
这种感觉,分明就是当初我见到陈家扬和江少仪在一起时,那种低落到根本不想去面对的心情。
户外的阳光依然明亮如常,我的心里却已经是一团乱麻,找不到答案。
我给思思打了个电话,把我跟周与深的事情简单跟她说了一遍。在我思绪混乱缺乏主见的时候,我只能找思思倾诉。
我原本以为她会训我的,因为我觉得我对待周与深的态度,实在有点自私。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对我说:“玉林,你躲避周与深,抗拒与他走得更近,是你习惯性做出的反应。但是你真打算一辈子都以这样的态度,去对待你的生活吗?即使你惧怕改变,难道就真的不愿意再接受改变了?”
我实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只知道我是真的害怕改变,所以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去维系我想要的安全感。无论别人是错是对,对我是坏还是好,只要是试图改变我的生活,我就会先躲开对方再说。
思思见我不说话,继续说:“你跟我说,你要嫁给周与深的时候,我虽然一点也不看好,但是我却跟自己说,这也许是一个好的征兆呢?否则以玉林的性格,要不是潜意识里已经接受某个人,她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生活跟那个人牵连在一起?玉林,且不论周与深对你来说,是不是合适,你既然已经选择了让他走进你的生活,何不尝试着让彼此再走近一点看看?”
人在面临选择的那一刻,会认为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时过境迁后再去看,才发现有种种问题。那时候想,拥有一份富足的生活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境况。而现在内心里是不是已经开始贪婪地期待更多了呢?
周与深丢下我独自走掉的时候,我心里的那份失落感是非常强烈的。我该怎么办?
思思也无法给我答案,这种事情即使再不愿意面对,也仍然是只能由我自己来面对。
我最终没有将机票改签,因为希望可以在飞机上和周与深遇见。虽然没有想好要跟他说些什么,但我期望着至少我选择与他同行的态度,能让他明白我其实心里是有些后悔了。
但是我并没有遇上周与深,不知是不是他改签了更早的一班飞机走了。
拖着行李回到家里,空荡荡的大房子,我站在客厅中央,愈加觉得这里空洞得可怕。
这是我曾经付诸努力求来的生活,我却在此时想起了思思的话。我未来的几十年,是否都要如一潭死水一样,在这样的房子里,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我不能再多想下去,也不能再待在这个屋子里。如果再像上次那样晕厥过去,身边连个人都没有,那就糟了。
想一想,我真是活得悲惨又失败。
简单换了身衣服,出门去。
五月的天气,赶上下班时段,末黑的天色下满大街都是行色匆匆的人。公交车夹杂在私家车中间穿行而过,车上的乘客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尽管如此,因为是要回家去,所以即使是习惯的生活却也是幸福的生活。
而我唯一能想去就去的地方,就只有绝色酒吧。
下班高峰期,车也打不到,索性步行。走了一个多小时,我才走到绝色酒吧的门口。
踏进酒吧内,没有看到何斌。站在吧台里调酒的是小林,他抬头看到了我,笑着对我挥了下手。
我走过去,在台子边坐下,问他:“你家老板呢?今晚不在吗?”
小林笑着回道:“在呢,不过刚刚来了一个他认识的朋友,他过去打招呼了。”
我“哦”了一声,无精打采地环视了一眼四周。此时并非是上客的高峰期,大厅里也只稀稀拉拉坐了几桌客人。
小林调了杯我常喝的鸡尾酒递过来,我接过,抬头就看到何斌回来了。
他看到我,有点意外,“你也回来了?”
他这话问得语病也太明显了吧。除了我,还有谁?
我忽然灵光一闪,心也微微一悬,问他:“是不是罗浩也回来了?”
提到罗浩,何斌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只说:“玉林,罗浩的事情你就别担心了,我会照看着的。”他转了话题,问:“杭州怎么样?这一趟玩得开心吗?”
“嗯,还好吧。”我心不在焉地回道。
他看了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话要跟我说吗?”我问他。
他却摇了摇头,笑道:“没事,你难得来一趟,想喝什么自己点,我请客。”
“嗯,谢了。那你忙吧,我自己坐一会儿。”
酒吧如今的驻唱歌手是个二十出头的女生,听说还在念大学,格子衬衫黑框眼镜,黑而直的齐腰长发,颇有几分我当年的样子。声音也不错,自弹自唱一首英文歌,博得了满堂喝彩。
她那边刚唱完,就看到有个人一步踏上了舞台,向她递出了一朵玫瑰。她看了看没有接,他就直接折了花枝,抬手将花插在了她的头发上。然后也不管人家姑娘什么反应,直接转身走下台来。
呵,倒是够率性的一个人。酒吧里倒是天天不缺故事,这桥段看着有点意思。
那个男生,准确地说那个男人,走下台后,迎面朝我这边的方向走过来。我身后是去包间的必经之路,看样子他是要回包间里去。
待走得近了些,我看清他的脸之后,就生出了此人有点脸熟的感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抑或是他是酒吧的常客,曾经在这里碰见过也不奇怪。
我收回好奇心,专注喝我的东西。
但是那人在走过我身边时,却忽然停了下来。
“嫂子,你怎么在这里?”
我第一反应是他认错人了。从来也未被人称呼过“嫂子”,这个称呼对我来说实在是陌生得很。
他看了看我,见我一副茫然的表情,笑着道:“我是周与深的朋友,我叫丁明辉,你们的婚礼我有去。”
原来这才是我觉得他眼熟的原因,他提起,我也似乎有了点印象。
不过也算不得熟人,我只客气地打了声招呼,以为他寒暄完就会走掉,但是他却接着说了件让我很意外的事情,“嫂子,今天是与深的生日,我们一帮朋友聚在包间里面正给他庆祝呢。你既然都来了,那就一起来玩吧!”
能被周与深当作朋友的人,必然是关系走得近的,想必对我跟周与深之间的情况也心知肚明。他没有问我为什么没有跟周与深一起出现,而是孤身一人在这里喝酒,这已经足以印证我的猜测。既然如此,又何必拖了我去凑热闹?
原来今天是周与深的生日,在杭州他本有很多时间来告诉我,但是他并没有,说明他觉得这件事根本无须让我知道。何况再加上之前我跟他几乎算是不欢而散,我想他此刻应当不太希望看见我吧。所以我婉转地拒绝道:“不了,你们好好玩。我是来找朋友谈点事,马上就要走了。”
丁明辉却不理我的推辞,自来熟的热情性格让他直接拉着我的胳膊,转身就往包间的方向走。
我有点急了。虽然我是打算找周与深见一面,但绝对不是在一群人都在的场合。
“我……我的事情还没处理完呢……”
“嫂子你也太见外了,跟我们一群朋友打个招呼总可以吧!”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包间门口,丁明辉不由分说,伸手推开门,也顺带着将我推进房间里。
包间里亮着灯,沙发上坐满了人,大半是我不认识的,但有个人我再熟悉不过。并不是周与深,而是坐在他身边的唐佳君。
我开始怀疑,丁明辉是不是跟唐佳君是一国的,故意拉了我进来,好陷我于难堪的境地。
坐在人群中间的周与深显然有点意外我的出现,但是他的惊讶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的拿手好戏就是将情绪掩藏在平淡的表情下。也许在那双冷淡无波的眼睛里,他其实正掩藏着对我的厌恶。厌恶这样一个挚友同欢的场面,我为什么会不识相地跑进来。
生日呢,这么重要的日子,当然要跟最重要的人一起过。
是我自己对他说的,唐佳君才是与他很般配的那个人。我既然都这样说了,又有什么立场在看到唐佳君坐在他身边的时候,一股酸气往上涌?
周与深没有给出任何反应,所以唐佳君站了起来。
其他人没有因为这样的场面而露出尴尬不自在的神情。想想也对,婚礼上已经看过的戏码,此时再见只显得了无新意,实在也没什么可不自在的。
唐佳君说:“既然来了,过来一起坐吧。”
婚礼那日,我占尽了上风。今日这样的场合,未开口我已经处于弱势,所以她是否正打算着,将之前所受的委屈连本带利还给我?
周与深的生日,邀请了她来,我却连听都未曾听说,这已经是她占的最大上风。
“不坐了,我还有事要办,你们好好聚吧。”
不请自来的情势下,我此时已经足够尴尬。输赢又如何,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何况我已经对周与深说过,我不会再与唐佳君斗气,那种幼稚的行为也不适合在今天这样的场合里出现。
说完客套话,我就打算转身离开。可唐佳君当然不会那么容易就放过我。
她的声音在我背后传来,“今天是与深的生日,周太太怎么也要敬寿星一杯酒再走吧?”
半是玩笑的语气,我却听出了刁难的意味。我没打算开战呢,可惜她却不是这么想的。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
唐佳君看着我,笑了笑,假装想起来道:“哦,我忘记了,周太太是不喝酒的。听说即使是公事上的应酬,也都是喝饮料应付,在家中受宠得很呢。”
周与深眉头微蹙,冷淡地看了唐佳君一眼。
唐佳君微微一笑,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摆明了是打算给我难堪。女人的嫉妒心慢慢累积,时间久了,就会蒙蔽了情商和理智。不就是喝酒吗?当年我混迹酒吧的时候,什么样的阵仗没遇见过。
我走到了周与深面前,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酒就摆在茶几上,几瓶酒都开了封。我随手拿起一瓶,倒了满满一玻璃杯。
我又往周与深的面前走了两步,笑眯眯地对他举了举杯,说:“才知道今天是周先生的生日,我这个周太太的确当得有点失职。来来来,敬你一杯当赔罪……”
酒还没送到嘴边,周与深就站了起来,伸手拦住了我,“心意到了就行了。”
我绕开他的手,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不会是因为酒太贵,舍不得我一个人喝掉这么多吧?你也太小气了!”一口气就灌掉了半杯,结果差点呛到,我没料到这酒这么辛辣。
还剩半杯,待要再喝,周与深已经一把夺走了杯子,“够了!”
他将杯子往茶几上一放,拉着我走出了包间。
我也没有反抗,任由他拉着走出门,一直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才停下。
那酒的烈性有点大,后劲也厉害,我又被周与深拖着疾步走了一段路,停下来之后就呛得咳了几声。
周与深的脸色难看到不行。
我有点不服气。是唐佳君挑衅在先,又不是我要搅乱他的生日聚会的。“我没要进去,是你那个叫丁明辉的朋友硬把我拉进去的。你也看到了,是唐小姐挑事在先,我被逼着喝了那么烈的酒,我可是受害者。”
说这么多话,显得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心虚。我本以为我不会心虚,但是我此刻面对着周与深,却是忐忑而紧张的。
他沉默地看着我,他的脸上隐隐泛着一点赤红,靠近点,还能闻到一丝酒气。
他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也有点可怕,尤其是在我已经无法对他理直气壮冷漠以对的情况下。我从来就不习惯向别人道歉,我多希望他能够看出我的不自然,而选择先后退那么一小步,给我个台阶下。但他当然不可能知道我内心的想法,他更有着他的傲气和脾气。
他冷冷地说:“既然说了彼此都离对方远一点,那你也不要这样跑到我面前晃悠。”
我瞬间有种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来的感觉,脸上的血液也仿佛一下子抽离了,心情跌落到了谷底。不只是难堪,还有压也压不住的委屈一直往心口上涌。
刚才丁明辉拉我的时候,我并不是真的没有机会挣脱推辞掉。也不知我是哪里来的自信,以为曾经一度对我表现出了宽容态度的周与深,这一次一定还会那样对待我。我到底是有多天真,才会允许自己生出那一丝期待的情绪?
周与深没有再看我,转过了身,说道:“我刚刚喝了酒,不能开车送你。你自己打车回去的话,不要逗留太晚了。”
说完这些,他就转身走掉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荡的走廊里,呆怔良久。
走廊虽然空荡,四周包间里的唱歌声说话声却闹哄哄地传了出来,震得我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是我咎由自取,所以应当承受今天这样的结果,谁也不能怨。可是心里的那股酸楚却止不住地翻涌,一口气哽在胸口,憋得我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
只有不相干的,不上心的,不在乎的,才不会为之牵动情绪。反之,就说明已经开始变得在意。
周与深只是变回了他冷漠的态度而已,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已经无法面对他这样的态度了?
我伸手按住胸口,气息依然不顺,憋闷得厉害,难受得我很想立刻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思思不在身边,这一刻我是真正孤立无援的,连个投奔逃避的地方都没有。
像是又回到了当初阿婆离开我的那个时候。我坐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身边也有别的病房里别人因亲人离世而传来的号啕声,但是我却怎么也哭不出来。身边都是人,我心里反复盘旋的却只有一个念头:这些人,没有一个是跟我相关的。今天,这样的感觉又再次出现了,真糟糕。
更糟糕的却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去阻止它的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