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翻过山头,沿着排水沟,在荒草杂树间穿梭,进到街里时,天色已经放亮,宝一看了看表告诉我快五点半了。
“石婆婆,我们就在这分手吧,下面那座蓝色彩钢瓦、白色带琉璃瓦的二层小楼就是我家,咱们一会儿见。”按照路上的商议,纸人张建议婆婆带着翠花去医院设法将晋美师傅和薛教官一行人接过来团聚。于是,石婆婆带着翠花沿六中院墙向西拐去,直到学校的院墙遮住了她们俩的身影,我们和纸人张才转身向山下走去。
五分钟后,我们站在了我家的门口。
门前的水泥路,之下便是横穿整个城市的柳江,因为雨季的缘故,河水涨势迅猛,滔滔浑浊的河水打着浪从不远处朝阳大桥下的涵洞穿过,浪花拍打着桥墩发出闷雷滚动的巨响。岸边粗大的杨柳在晨风中飘摆,远处厚厚的乌云正向这边压来,偶尔一队队穿着雨衣雨裤的护堤人员从我们身边走过,好奇地回头看着我们。
四周邻家静悄悄的,偶尔传出来几声懒洋洋的狗叫声,草草应付了事。这一带都是领导和富商巨贾云集的地方,是本地所谓的贵族区,所以家家都是深宅大院,高高的围墙上拦着铁丝网,弄得跟监狱似的,对于我这样一个崇尚自由的人来说,这是无法接受的。因此,在我的强烈反对下,我家没有安装铁丝护网。
院子里静悄悄的,我的钥匙串儿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宝一翻墙过去,从里面打开了铁大门,进去后,南嘉小心地四周望了望,才将门锁好。
“胡笳,你外公的书房应该是在二楼吧?”蔡教授问道。
“嗯,以前是,不过外公临去世不久时叫我舅舅给挪了位置,现在搬到后院厢房里了。原来是一个大车库,重新翻盖装修的。我们现在要过去吗?”我一边说,一边给教授和纸人张沏了铁观音。
没过多久,石婆婆和翠花就带着薛教官、小黑卡以及还在昏迷中的晋美师傅和多仁大叔赶来了。
“我们去书房吧。”教授急匆匆喝了茶水,起身向外走去。
“原来您和我姥爷还同事过啊?怎么从来没有听您叨念过呢?”我走在前方,引着一行人沿着蜿蜒曲折的回廊向后院书房走去,回廊上爬满了葡萄藤,都是姥爷十几年前从外地带回来的秧苗亲手种下的。根茎粗壮,枝叶繁茂,已经结了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大粒儿葡萄,朝阳一面已经有部分变成绯红,挂着露珠儿,晨光下,仿佛一颗颗红宝石般晶莹剔透。
当我开了门,打开头顶的仿古羊皮吊灯时,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一排排高大的红松木制大书架东倒西歪,书籍散落得到处都是,墙壁上的古画也被扯下随便扔在地上,古董架倒在板台上,坛坛罐罐碎了一地,几只孔雀翎毛插在青瓷莲花鱼缸里,几条金鱼也躺在地上不动了,一派国民党溃退后的惨象……
“这……老天啊!”我结结巴巴地看了看索南嘉和李宝一,最后目光落在纸人张身上。
“这是怎么了?”
“嗯,走,咱们进去看看……”纸人张拍拍我的肩膀。
“看样子是有人先于我们来过这里了!”教授小心踩着地上没有散落书籍的空缺处向靠东墙的工作间走去。
姥爷的这间书房是在他临去时前两年盖的,原来这里只是一间车库,经过舅舅两个多月的施工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大约二百多平方米,举架四五米高,宽敞但不空旷,乍一进来仿佛进入了一间图书馆兼博物馆,一排排三米多高的红木大书架上,摆放着高低错落,但排列整齐的书籍。靠西墙则是一排排有机玻璃的铁柜子,里面都是一些石头瓦块、锈迹斑驳的破铜烂铁,用我姥姥的话说,那都是姥爷的宝贝!
因为整间大房子没有窗户采光,即使点亮全部的灯,也给人强烈的阴森压抑感觉,所以除了放假时偶尔推姥爷进来看看书,我一般是不会自己进来的,当然也是因为我自己在二楼有独立的书房,没必要跑到这个恐怖的地方制造恐怖氛围吓唬自己。
不过除去阴森些外,姥爷的这座书房装潢还是很考究的,用的都是实木,仿古雕花,桌椅书柜都是手工制作,器型典雅,沉稳大气。只是眼前这些桌椅被掀得东倒西歪,撞破了不少。
古处长背对着我点燃了一根烟,就在他转过来的一刹那,我“啊”的一声惊呼,随即一屁股坐在藤椅上。
“老天,胡大哥……”苗翠花也是一声惊呼,捂住了嘴巴,瞪着一双大眼睛——她面前的古处长,居然长了一张我自己的脸!
古处长缓缓从脸上摘下一层胶质面具,露出那张冷峻而阴沉的脸孔,微微一笑:“高仿真的硅胶面具,做得很精致!”他说着把那张面具递给我。
“是啊,吓死我了!这也太像了,你看连胡大哥眉头那道小小疤痕都画出来了,看来真的下了好大功夫呢!”苗翠花抚摸着高耸的胸脯仔细看着我手中这张惟妙惟肖的硅胶面孔。
“那就可以想象到对手正是戴上了这张逼真的面具,使胡笳的家人从门镜看去误认为是他在敲门,所以打开了保险门。”古处长靠着板台的一角,抚摸着青黑胡茬的下颌道。
“嗯?那是什么?”我突然看到在西边靠着墙排列着十几座大大小小的石刻佛像,有的残缺不全,有的相当完整精致,当然,这些我早就知道,引起我注意的是最右边两座两米多高的巨大石头佛像之间立着一个差不多有半米高度的旧船锚。
我走过去,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突兀的旧船锚,一个非常普通的老式四钩海军锚,篮球大小的环形锚冠下是半米多长的横杆,下面是垂直于横杆的锚柄,最下面是四个硕大的锚钩,其中三只已经折断,剩下的一支倒是精光锃亮,远不似其他部件那样锈迹斑驳。
最令我惊讶的则是这只锚碗口粗的锚柄上浇铸着一条头上尾下螺旋缠绕的大蛇造型,而舌头顶在环形锚冠下,突出的分叉蛇芯子如双手一般捧着锚冠,而锚冠的最下端则浇铸着一尊菩萨造型!
“怎么了?哥,这只锚有什么特别吗?”索南嘉问道。
“这只锚……我以前没见过呀!”我看着南嘉奇怪道。
“哦?那可能是你妈妈或者舅舅新收藏的吧。看样子这只锚也有年头了,锈成这样,估计也没有多大价值了!”南嘉抱着双臂站在我身边,歪着头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旧船锚,下了一个业余文物收藏者的定论。
“可是……我妈妈和舅舅并没有收藏的爱好啊!他们的全部精力都投在医院的经营上了,哪里有精力和时间研究这些东西呢?事实上,自从姥爷去世,他们两个几乎不来这个房间,怕睹物伤情。你们看这些书籍、石佛上的浮尘就知道应该很久没有人来打扫过了。”我看了看四周,除了满地乱七八糟的书籍,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
“但是,这件旧铁锚倒是没有多少灰尘呢!”李宝一走过来,看了看道。
“咦?你说得对啊,这只锚虽然锈迹斑斑,但是很干净,没有浮尘啊!”我惊讶地看了看旧铁锚和它两边的石佛,果然就像刚刚被擦拭过一样,一点灰尘都没有,更叫人惊讶的是,那圆环状的锚冠上一点锈迹都没有,跟唯一剩下的那支锚钩一样精光四射,像是被人经常摩挲。
我好奇地伸出手向那锚冠摸去……
“不要!”
身后传来黑卡那尖利的惊呼声,随即一记猛拳重重打在我的左肩头,身子不由自主向右侧斜飞出去,重重撞在宝一身上,我俩“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随之传来,我慌忙转过身,只见索南嘉狼狈地站在铁锚右侧佛像脚下的莲台上,右臂揽着石佛的脖子,与那尊佛无比亲密地贴在一起,一幅合影留念的造型……我刚想笑他那狼狈模样,但一抬头顿时傻眼了——那支雪亮的铁锚钩已经深深嵌入铁锚左侧那尊石佛直立胸前向外展开的手掌中心!下面细长的铁锁链尚自不断地左右摇荡着!
如果此刻我不是倒在李宝一的身上,那么那支铁钩一定是穿在我的胸腔——抑或者连着我一同钉在石佛的手掌上……
我惊恐地看着索南嘉,他那同样惊魂不定的脸上却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南嘉,你看,那尊佛像的额头是不是有东西?”蔡教授走过来,指着我身旁的那尊石佛问道。
“哦!教授,我看到了!好像是一个黑色的木盒子!”索南嘉回答道。
“你小心点,试着用这个东西把它捅下来,注意隐蔽好自己!”蔡教授拿了一把雨伞递给他。
“好的!宝一,你带胡笳离远点!”南嘉掉过雨伞,用伞钩勾住那个小黑盒子垂下的红色丝带,轻轻一拉,“吧嗒”一声掉在石佛平伸出的右手掌上,紧接着“砰”的一声,那带链的锚钩又迅速收了回来,整只铁锚又恢复了原状。
南嘉小心地从佛像手里拿下那个小木盒,惊呼道:“佛眼!”
“什么?”众人重新围过来。
但见那十公分见方的黑色小木盒的封面上用着大篆写着“佛眼”两个字,旁边则是弯勾曲捺的藏文字——当然我能判断出南嘉认识的一定是藏文,因为那两个大篆字体不是他念出来我根本也不认得。
“胡大哥,你快看!”苗翠花忽然指着那尊大石佛像对我叫道。
我抬头看时,又一次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何时,那尊石佛的额头多了一只鸡蛋大小的纵目!
我仰头盯着那只纵目,白玉般的底料上嵌着一枚圆润的黑色石头,灯光照耀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仿佛人的眼睛一般,配着旁边那双半眯着的佛眼,显出神秘的笑意,深邃而迷离。纯净如水中,隐隐的一只仙鹤在我的眼前展翅轻轻飞翔……
“打开吧,我检测过了,没有危险。”宝一收起工具箱,把盒子双手递给我。
在姥爷的板台上,我略抖的双手笨拙地打开那道红丝线打成的蝴蝶结,轻轻打开那雕刻着莲花、祥云的紫檀木盒盖儿,一卷烟黄色的羊皮卷逐渐显露出来,羊皮卷下则是一本黑皮封面的线装书。我小心翼翼拿出那个羊皮卷,南嘉帮我解开捆在上面的一条金色丝带,我俩缓缓在板台上将手卷小心摊开,一张长约一米半,宽约二十厘米的工整羊皮手卷横在大家眼前。右侧第一行大约占了十五厘米的位置,竖着题写了四个篆体字:东山月集。旁边是一串藏文,应该是汉文的翻译。再向左侧空几行,却是几行蝇头小楷的汉字,字体虽小,但笔笔遒劲有力,力透纸背,狂放中带着一种桀骜。
“这不是我姥爷的笔迹啊。不过,我没有见过这部书。姥爷一生酷爱读书,你们看,这里有将近五千册的藏书,我平时只是捡自己喜欢的随手翻翻,绝大多数没有看过,所以,没见过这本小册子很正常。只是,这里记录的好像是西藏某段历史吧,教授你怎么看?啊!教授!你怎么了?”
当我准备把羊皮书递给蔡教授时,只见教授脸色苍白,大滴的汗珠儿从他额头流下来,他目光有些弥散,紧紧盯着我手中的羊皮书,嘴角抽动着,干瘦的手指也剧烈地颤动着。
“教授!您怎么了?宝一,搬把椅子!”南嘉扶着教授坐到椅子上,良久教授的喉结咕隆一声,长久地舒了口气,一滴滴眼泪瞬间流了满面……
我们惊恐地面面相觑,纸人张摆摆手:“他是太激动了……稍稍休息一下就好了,你们不必担心!”
“啊……”教授叹了口气,用袖子擦去眼泪,眨了眨眼睛,“你们可知道,这本书……是谁人……谁人所写?”
我们摇了摇头。
“嗯……三百多年前,在西藏的布达拉宫曾有过一代情僧,他不仅是整个雪域最高的领袖,也是所有藏族人心目中的神!但,他留给人世间最多的不是佛法,却是一首接一首的情歌,传唱在西藏的每一个角落……”蔡教授声音沙哑,望着板台上的羊皮手卷,神情充满了遐想……
“教授……您说的,不会是……不会是他吧?”索南嘉忽然变了脸色,俊美的五官竟有些扭曲,他难以置信的神情让我有些害怕,他缓缓站直了身子,眼睛盯着教授,满是怀疑,却又满是期待,双手颤动着向那羊皮卷摸过去,就在要接触上的一刹那又猛然缩了回去。
蔡教授含着眼泪笑了,他轻轻点头,给了索南嘉一个肯定的答案。“不错,一点不错!就是他!伟大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扑通”一声,索南嘉坐到地上的一堆书籍上,长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我。
我也惊恐地看着教授:“教授……您的意思是……这本书是仓央嘉措的手稿?”
“确切说是两个人的合著!这种文字我只简单涉猎过,是元朝国师八思巴创造的一种文字!”教授点点头。
“八思巴文?!您说合著?就是那个桑杰卓玛?”我继续问道。
“不错!他还有一个名字更为世人所熟知……”
“玛吉阿米!”我脱口而出,脑海里仿佛一道闪电划过……
教授点了点头。
“那么这本书也是用的巴利文字写的吧?”索南嘉将木盒里的另一本书翻了翻递给教授。
我凑了过去——一本很普通的黑皮日记本,封面已经破损,书本鼓胀着,里面密密麻麻写着字,与羊皮手卷后边的文字极为相似,但不同的是书写方式却是现代的从左至右的横向写法,而且隔几页就会有阿拉伯数字标注的日期出现在页眉上——这是一本笔记,一本用奇怪文字书写的笔记!
“这个阿拉伯的数字,尤其是二和九的写法应该是我姥爷的笔迹!”我仔细看了看,断定道。
“嗯!那就说明这本笔记是江教授亲自记录的了!这太令人兴奋了!”蔡教授点头激动道。
“可惜……我们没有人能看懂巴利文啊!”索南嘉沮丧道。
“我们看不懂不要紧,拉萨大昭寺的……”
“砰!”一声枪响,使教授的话戛然而止,纸人张一跃而起:“快!出事了!
“多仁大叔,醒醒……”
客厅里一片狼藉,茶几碎了,茶具摔得到处都是,沙发也被掀翻在地,靠垫散落四处,卧室里也是一片狼藉,但晋美师傅却不见了,凌乱的床上只留下那尊斑驳的青铜佛,静静地坐在雪白的床单上,醒目的三只佛眼,俯视着这个乱糟糟的世界……
多仁大叔躺在地板上,右手紧紧攥着烟灰缸,左臂缠着的绷带正有鲜血渗透出来,滴滴答答淌在地板上,南嘉搂着大叔的脖子,焦急地呼喊着。
“我看看……”纸人张跪在地板上,翻了翻多仁大叔的眼睑,又闻了闻大叔的鼻息,站起身道,“没事儿!是被一种迷香迷倒了,不碍事。撕一条布来,把他伤处扎紧,看来是刚才与人剧烈搏斗过,导致伤口崩裂,如果止血不及时彻底,那倒是一个大问题。”
好在家里有绷带,我拿了一卷和南嘉把大叔伤处沿着腋窝系紧,又给他打了一支立止血,抬着他高大的身躯放在卧室的床上。
我擦了擦汗,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黑卡的笑声。当小家伙把两只黑黪黪的小手伸出来时,一束艳丽的桃花突然跃入眼帘。
“桃花!”
“什么?”客厅里的人听到我的惊呼,皆快步跑过来。
纸人张一把从黑卡手中夺过那束粉白娇艳的桃花,眼睛中充满恐怖和迷茫。突然,他歇斯底里的一声狂笑吓得我本能地后退两步,小黑卡更是迅速藏到我的身后,双臂紧紧箍着我的大腿。
“黑寡妇!是黑寡妇!快四十年了!快四十年了啊!你终于来了!”纸人张疯狂地苦笑着,猛然眼睛向上一翻,砰的一声倒在地板上……
“别慌!他是一时过于激动,痰蒙心窍,暂时昏过去了!”蔡教授搭了搭纸人张的脉搏,向大伙摇摇手,“胡笳,你在他人中穴上掐一掐,问题不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