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布的夜晚,安静而神秘。层层叠叠的雪山仿佛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一般,昂首仰望着近在咫尺的星空。夜风拂过柏树林,发出嗡嗡声,像孤魂在低沉呜咽。官寨四角的铜铃也散发着巫师作法般的节奏,伴随着屋顶猎猎飘动的风马旗,将整座官寨笼罩在一股神秘的宗教气息中。
苗晚霜睁着一双大眼睛胡思乱想之际,忽然佛龛旁边的小窗子拉开一道缝隙,苗晚低声喝道:“谁?”他轻轻把肚子上少阳的手移开,站起身,把被子给他掖好,光足站到地板毡毯上,手中的枪瞄准了小窗子。
“晚霜……是我……云雪霏……”窗外传来低沉的女声。
“云雪霏是谁?我不认识!”苗晚霜见来人没有恶意,便放下了枪,走到格子窗前。
“格桑梅朵……”
“啊!是夫人。”
“嘘……晚霜。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有话说……”小格子窗被一双纤纤素手开启大半,一副绝世丽容呈现苗晚霜眼前。
看着她一副羞怯与凄婉样子,晚霜一腔热血似雅鲁藏布的激流一般,他眨了眨眼,结结巴巴道:“夫人深更半夜……找我……有什么事……事情吗?这让雪康头人看到,怕……”他话未说完,格桑却用左手轻轻放在他的唇上,淡淡笑道:
“你害怕他?”
晚霜摇摇头,笑了,他闭上眼睛,轻轻吻了吻格桑的手。
“他回工布江达了,好像那边发生了什么大事……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格桑悄然道。
晚霜随意披着猩红的僧袍,挺拔俊逸的身影将格桑梅朵的娇小身影笼罩起来。他左手无聊地摇动着一串念珠儿,右手轻轻地捏住格桑梅朵有些冰冷的指尖。
两个人并排沿着官寨后花园一条开满桃花的碎石小路,穿过一方树丛掩映中的小小池塘,池塘旁边的石墙上有一扇黑色铁门,上着一把黑色铁锁,格桑掏出一串钥匙,将铁门打开,两个人沿着一条铺满青石的小路向山下走去。
蜿蜒的尼洋河流水淙淙,对岸绵延的悬崖峭壁反衬着月光,散发出幽冷凄清的气息。河水中的石桥遗址,仿佛仍在娓娓倾诉着当年的铁马金戈。岸边的丛丛芦苇在月光的照射下,发着清幽的光。弯弯曲曲的茶马古道在对面悬崖峭壁的中央,宛如一只毛笔随意描绘出的一条黑线与古城隔河相望。
一个个废弃的石桥墩伫立在河水里,被湍急的河流拍打着,发出呜咽的吼声。远远的,一块石碑立在废弃桥墩旁,格桑拉着晚霜的手快步走到河边,站在弥漫着河水尚有一丝寒意的水雾里,远远眺望着对面崖壁上一簇簇粉红、雪白的野杏花。
“站在河边,你用心去倾听,是否可以听到昔日军旅匆匆的脚步声呢?多少尘世过客,从这条古道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呢?有谁知道他们的名字?又有谁知道曾经在这里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呢?一切都被流水带走了!”格桑自言自语道。
“这是什么地方啊?”晚霜回头问道。
格桑拉着晚霜的手伫立在石碑旁,指着眼前一块石碑盈盈笑道:
“晚霜,知道这个石碑是谁立的吗?”
晚霜走近石碑,借着月色,只见到那一人多高的石碑上篆刻了密密麻麻的汉字,一律蝇头小楷。石碑右侧上首篆刻了四个隶书大字——“艽野尘梦”。其余小字夜色里却看不大清楚了。
“‘艽野尘梦’,这是什么意思呢?”晚霜回头看了看格桑。
“陈渠珍这个人你听说过吗?”格桑看着他,笑容虽然淡淡,却洋溢着无尽的幸福和依恋。
“陈渠珍,是不是那个被称为亦正亦邪、横跨三个朝代的湘西王?”晚霜睁大了眼睛,再想不到这个与世隔绝的雪山绝域竟会和那个大名鼎鼎、有着“凤凰三杰”之称的江湖匪王拉上关系。
格桑点点头,倚在晚霜肩膀上,从怀中掏出一册薄书递与他手中,晚霜低头看去,但见青黄的封面上赫然题写着“艽野尘梦”四个字。
“原来这是一本书呀?为什么要刻在这里呢?”晚霜惊讶道。
“这块石碑就是陈渠珍将军立下的,而这本书也是陈渠珍亲手撰写的。”
“啊!这个湘西王难道还会写书吗?我们部队在湘西剿匪时曾经听到过很多关于陈渠珍的故事,但都是描述他神功盖世,枪法精准,有些甚至是剥皮抽筋的严厉酷刑。我还以为陈渠珍跟我一样只是一介武夫,只会冲锋陷阵、骑马打仗呢。想不到他还会写书呢!”苗晚霜摇摇头,有些不敢相信。
“呵呵,瞎说。当兵的就非得都是些赳赳武夫吗?我看你那个弟弟就满腹诗书,比你强多了呢!”格桑笑着看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晚霜,拉着他紧挨着自己坐在石碑下的石台上,脚下就是奔流着的尼洋河水。
晚霜张开左臂,鼓了鼓勇气,最终将格桑的左肩揽住,格桑也慢慢依靠进他的怀中。
“陈渠珍为什么要在这里立这块石碑呢?石碑的内容又是什么呢,我想应该和这本书的内容差不多吧?”晚霜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女孩子的身体,他的嗓音紧张得都有些变形,四肢僵硬,心脏跳动得都要崩裂开来。
格桑梅朵察觉到了他的紧张,轻轻将一只手深入他的僧袍里,轻轻抚摸着晚霜厚实雄壮的胸肌。晚霜终于逐渐放松了,微闭着双眼,享受着这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女人的温存……
格桑梅朵,在他的双唇上轻轻一吻,她翻开书,倚着晚霜的胸膛,莞尔道:
“这块石碑和这本《艽野尘梦》所撰写的内容,是将近六十年前,陈渠珍当时是晚清的驻藏军中的一位湘籍管带。一九零七年他投奔赵尔丰,因上书《西征计划》拟对抗英军策略获上司赏识,后参加了工布江达战役,并在江达结识了贡觉的营官加瓜彭错。
“有一天陈渠珍应邀到彭错的府邸做客,主人让十六岁的侄女西原为客人表演马上拔竿,西原翻身上马,衣袂飘飞,拍马连拔五竿。
“西原的美丽容貌与矫健身姿,令陈渠珍赞不绝口,万分心仪。而加瓜彭错也笑说要将西原许嫁给他。
“当时,陈渠珍以为只是一句笑谈,不料几天后,彭错竟真的把盛装的西原送嫁过来。从此陈渠珍与藏女西原谱写了一曲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爱情挽歌。”
“嗯?为什么是惊心动魄、荡气回肠呢?”晚霜伸开双臂,环抱住正专注看书的格桑梅朵,时不时轻轻含住格桑的松石耳坠儿,淘气地耳鬓厮磨着。
“新婚不久,陈渠珍随部队进攻波密,西原亦随夫征战,且在战场上救回他的性命。宣统三年,武昌起义的消息传到西藏,驻藏军中哥老会与同盟会引起冲突哗变,作为同盟会员的陈渠珍率湘黔籍官兵一百余人出逃归汉,西原亦随夫东去。
“陈渠珍与西原夫妇在东归途中,因在冬季冒险翻越唐古拉山,又错入羌塘草原,一路上迷失荒野,被狼群追逐、土匪抢劫,九死一生,后来他们又被向导喇嘛误导入绛通草原,食粮殆尽,身体遭到极大摧残,兵卒一度心性大变,欲杀他随身携带的一个藏族随从为食。西原极力阻挡,并为士兵们猎来野狼、黄羊等安抚军心,始终扶佑陈渠珍,历尽非人的艰苦路途,战胜一切困难。一年后终于奇迹般走出草原到达青海辗转西安,同行百多战友仅得七人生还。
“然而两人在兰州举目无亲,一贫如洗,本想立刻返回湘西却因缺少路资无法成行。明艳如花的西原,此时已憔悴凋零,并已天花侵身,延捱至数月,终于一晚四更天,西原执手与陈渠珍硬咽言曰:‘万里从君,相期终始,不想病入膏肓,中道永诀。然君幸获济,我死亦瞑目矣。今家书旦晚可至,愿君归途珍重。’语音一落,西原长吁一声,溘然而逝。
“陈渠珍抚尸痛哭,几乎气绝。他清醒过来之后,检点行囊,一共只剩一千五百文钱,连给西原殓葬都不够,想至此,悲从心起,又是伤心大哭。最后幸得一位董姓湘西人协助将西原安葬于大雁塔。
“是时满室清冷,帏帘飘飞,陈渠珍肝肠寸断,泪尽声嘶,痛不欲生,遂遁入空门。后家人终于寻到陈渠珍,带回湘西,二十四年后才由他自己把这段旷世情缘,在《艽野尘梦》公开。并将亲手镌刻的这块石碑树立古城河边,凭吊这位红颜知己。
“当然,陈渠珍苦尽甘来,他的后半生同样充满传奇:回湘西后督办开河工程被押解送京,后来获保回乡主理军政事务。壮大势力后,连蒋介石的召见也不买账,统治湘西三十年,故有‘湘西王’之称。”
听完格桑梅朵娓娓讲述的故事,晚霜仿佛在宁静的夜幕看到六十年前凄清寒室里,美丽不再的藏女西原万分遗憾地哽咽遗言,那铁塔般的汉子抚尸痛哭……
多少磨难坎坷,多少悲欢离合,一路扶持、相濡以沫,而就在走出苦难,迎来曙光的一刻,你却撒手而去,留下孤单的我……
两行眼泪从晚霜英俊的脸颊静静流下,一滴一滴落在格桑梅朵手中的《艽野尘梦》上,将泛黄的书页打湿……
两个人相拥在石碑前,抚摸着这块刻满一个男人无尽血泪思念的石碑,身旁呜咽的河水,仿佛是他日夜的哭声,晚霜抚摸着石碑上那一撇一捺遒劲而精细的笔触,久久不愿放手。
“晚霜,我给你弹首曲子吧?”格桑梅朵温暖地笑着,取过晚霜背着的古琴,盘膝坐在他身边,轻轻弹拨了几下琴弦,调试着音调。
“弹首什么呢?”格桑梅朵笑着询问晚霜。
“弹什么都好,梅朵弹什么我都喜欢听!”苗晚霜看着梅朵俊秀清丽的面庞,清水般的目光,已经如醉如痴。
“嗯,以后不要叫我梅朵,那不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雪霏,云雪霏……你不会忘记吧?”
“怎么会呢,到死都不会!”
“不许胡说!”梅朵伸出纤纤手指挡在他的唇上,晚霜却轻轻吻了一吻。
“呵呵……坏蛋!”格桑梅朵抽回手笑了。
“弹一曲詹东喇嘛说的那首《望海潮》吧,那是我义父的最爱,可惜,我不会义父的啸傲气息,弹得不够好。”
“没事!只要你喜欢的,我就会喜欢!”
“油腔滑调……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玄幽凄清的琴声,婉转明丽的歌声,混着呜咽的河水,啾啾的虫鸣,汇成一首瑰丽的曲子飘荡在河谷上空、崖壁之间……
“雪霏……”
一曲既终,余音袅袅,惹来远山阵阵猿啼,晚霜闭着眼睛,拥抱着格桑梅朵,感受着那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温存,语音有些呢喃,手也有些颤抖……
“晚霜,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云雪霏抚摸着苗晚霜脸,一阵梨花带雨将晚霜少年的心震荡地热血沸腾。
晚霜点点头:“那我们去哪里?”
“回江南啊!白居易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我们当然要回江南!”雪霏依在晚霜怀里,晚霜将手缓缓伸入她洁白的氆氇中,她挡了挡,便任由他孩子般地玩闹去……
晚霜看着雪霏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慢慢低下了头,用温热的双唇轻轻吸吮着她的睫毛、眼睛……
呜咽奔流的尼洋河如一条舞动的银龙,蜿蜒穿过南迦巴瓦峰幽深的山谷,苍茫的暮色中,晚风轻轻吹拂,吹落了满树的桃花,青青河畔幽兰,带着晶莹的露珠,绽开婴儿般美丽的花瓣。
晚霜摘下脚前岩石缝里长出的一株淡蓝的野兰花插在雪霏的头上。
“啊!少阳!”苗晚霜猛抬头时,一声惊呼——不远处一棵繁茂的古柏后,伸出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凭感觉,他知道那是张少阳的M1。
果然,从柏树后悄悄探出一个脑袋,一双冷酷的眼睛正盯着这边,不是少阳是谁!
很明显,两行眼泪还挂在他的脸上,不过此刻已经是面无表情,端着M1步枪,正向苗晚霜身旁的格桑梅朵瞄准着。
那冷冷的表情,含着杀机的眼神,让苗晚霜立刻汗毛倒竖——他太了解自己的兄弟了,这是他每次狙击敌人时特有的表情,一种沉醉于杀戮的奇异享受,仿佛一名经验老到的猎人在戏谑地观察着他的猎物一般。
但,今晚,他最好的兄弟的枪口却朝向了正依偎在他身旁的女人——虽然,还不能完全说她是他的女人。
“少阳……你冷静点!”苗晚霜睁大了眼睛看着张少阳露出冰冷的狙击神态,随即子弹推上枪膛,黑洞洞的枪口完整瞄向了格桑。
“少阳!不……”
“砰!”
伴随着苗晚霜一声绝望地怒吼,子弹破膛而出的声音震荡在河谷崖壁间,回音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