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张少阳……你七十来岁可真是白活啊……年纪一把都活到狗身上了啊……哈哈……真真假假瞎眼睛,雌雌雄雄分不清,是是非非空堕落,日日夜夜梦难醒!唉……可怜呐……可叹……”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狂笑,随即化作了一首苍老的歌声,贯穿到整间屋子,而这沙哑苍老的歌声让我激动万分,不由得集中了全身力气狼嚎道:“石婆婆……救命啊……”
石婆婆佝偻着腰站在门口,左手扶住门框,右手提着那把在医院扫地的铁杆扫帚,笑盈盈地望着我们。
“石小玉!你坏了规矩!”纸人张站直了身子,转过身,倒拎着尖刀冷笑道。
“不错!是坏了规矩!但不论怎么讲,我们也是老朋友一场,终不会看着你犯下滔天大罪而袖手旁观吧!”石婆婆颤巍巍走到罗汉榻,慢悠悠盘腿坐了下去,拿出一支黄铜水烟壶,从黑绒布的小口袋里捏出一小捏黄烟放进壶中,“嚓”的一声燃了一根火柴,把烟壶点燃。
“嘿嘿,什么滔天大罪!你老婆子胆小如鼠也就罢了,还想阻止我为霜哥报仇吗?我们有言在先,未经允许私闯家宅那可是要按家法惩罚的!所以,你先受我一刀,然后有什么话再讲不迟!”纸人张话未了,反手尖刀向上,身形一闪立刻向石婆婆扑去!
“石婆婆,小心啊!”我忘了舌头的剧痛,乌噜不清地喊道。
“呵呵……老太婆,没想到你居然跟仇家的子孙勾结!你这老贱货!你怎么对得起霜哥在天之灵?”
“呸!我凭什么要对得起他在天之灵?张少阳,你醒醒吧,做了几十年春秋大梦你还不清醒!你难道想带着糊涂进棺材吗?”石婆婆虽然很悠闲地抽着水烟袋,但左手中的那把铁扫帚却横向老头儿脑袋扫去,那老头一个矮身躲过去,右手尖刀斜向前刺去,石婆婆就势躺在罗汉榻上。
那纸人张大怒,也不作声,一刺不中,再来一刺,渐渐把石婆婆逼到床脚儿,突然,一个躲闪不及,石婆婆的大褂“嗤”的一下被拉开一个大口子,石婆婆当下大怒,双脚在扫帚头上一蹬,那扫帚头登时踢掉,一把寒光闪烁的三棱尖刀露了出来。
“我这衣裳是翠花新给做的,你给弄破了,我看你怎么向她交代!”
“嘿嘿……我这身衣裳也是翠花新给做的,咱是没破,我倒看你怎么解释!啊!”老头话未说完,左小腿立时被石婆婆的尖刀划了好长一道口子,纸人张顿时暴跳如雷,手上的劲道越来越凶,石婆婆佝偻着腰,身体自然没有老头灵活,两人拆了二十几招后,石婆婆渐落下风……
“爷爷、奶奶,你们怎么那么长时间还不出来呀?”门外一个女孩子脆生生的声音传了进来。
两个老人顿时纷纷后撤,石婆婆迅速把扫帚头儿安上,纸人张也慌忙把尖刀扔到罗汉榻的靠背上,两人同时把凌乱的头发仔细整理,端坐在罗汉榻上,倒了茶水。
苗翠花,果然是她!
她穿了一件粉色长袖上衣,浅蓝色牛仔裤,一双粉面白底儿的运动鞋,颜色简洁,搭配协调,干净利落,显得身材很是苗条,手里拎着一个柳条编制的小筐,走进屋来。一眼看到我,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旋即有些羞涩低了头,瞬间又抬起头。
“胡大哥!你怎么在这里啊?啊……你怎么吐血了?”苗翠花把篮筐放在茶几上,迅速跑过来,焦急地问道,“哪里不舒服?”
我笑着摇摇头:“没事儿,舌头刚才咬破了。”
“哦,张开嘴,我看看!”
我还是摇摇头:“没事儿!我这问题不大,你看还能说话呢!你倒是看看他们吧!石婆婆要是晚来一步,你胡大哥就成为刀下之鬼了!”
“啊!”苗翠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我看到俩老人正怒目相对怄气,一见苗翠花转过头看他们,立刻都换了一副可掬笑容。
“翠花……爷爷准备的供果美食都在厨房里了,你看看还缺不缺什么了?对了,你妹妹最喜欢吃的萨其马,我也给她做了,留了一半儿给你的!”纸人张笑呵呵的样子,恢复了刚开始那般儒雅和善的面貌,若不是刚才亲眼目睹了他疯子般的恐怖嘴脸,还真容易被他欺骗了。
“先不说这个!他们怎么回事啊!您为什么要杀他们呢?”苗翠花站在茶花旁,很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味道。
“这个你就不要管了!他们都是你爷爷的仇人!”纸人张不屑地朝我们扫视了一眼。
“仇人?不会吧,他们才多大啊?爷爷,您一定搞错了!”苗翠花笑道。
“哼!他们虽然没有参加那次行动,但都是那伙人的子孙!你们看,他们手中不也拿着那枚铜镜吗?这就是证据!”纸人张将南嘉那面铜镜扔给苗翠花。
苗翠花笑着看了看那面铜镜,竟然信手丢在了茶花盆里——老天!那可是J大学博物馆镇馆之宝啊!
我看了看索南嘉,他没敢看我,我缩着疼得要命的舌头,握起拳头重重砸在他腿上。
“叫你偷东西!我还为你辩护呢!”
“我……我……”南嘉脸涨得通红,“我”了半天也没说出第二个字。
纸人张将信将疑地摸摸下颌:“乖孙女,你说他们是好人吗?”纸人张有些动摇了。
“当然,我知道胡大哥是好人……呵呵……”苗翠花笑道。
“喂喂!你这个索大哥也是好人——除了爱偷东西——告诉你爷爷,那面铜镜是你索大哥从J大学博物馆盗窃的,虽然盗窃有罪,但还不至于掏心挖肺的!是不是?”我忍着舌头的剧痛,忙把一杆关系说清,这纸人张疯起来可是不是闹着玩的!
“爷爷,您都听见了吧?”苗翠花为我上好药,站起身来,把小木匣又放回那个立柜里。
“你们也是的,爷爷向来喜欢干净,瞧你们把这屋子弄得,快起来帮我把书案支起来。”
我十分不情愿地站起来,帮她把书案重新支起来,铺好了案布,把倒在地上的台灯、香炉、烟灰缸、笔架、镇纸、砚台统统放到原位。
“那块铜镜真是你偷的?”纸人张看着南嘉,一字一句问道。
“不是偷的……我以为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有权利拿回来,这是我的东西,算是物归原主!”南嘉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一字一顿地说得极为清楚。
“什么?放屁!”纸人张一拍桌子,吓了正聚精会神的石婆婆一跳!
“你抽什么风!听听怎么回事!越老脾气越大了你——小伙子,说!到底怎么回事?”石婆婆把手伸向茶几下一用力,“咔嚓”一声,南嘉胳膊上的铁箍不见了。
南嘉腾地站起来,狠狠揉着两只胳膊。
“活该!”我恨恨地道。
“嗯!是我不好,我不该骗你——之所以不想让你知道,就是怕你有危险!”南嘉咬了咬嘴唇儿。
“这危险还小吗?差点儿心都被人家挖出来了!我……”我看着他那无辜的表情,本想说点重的,但咽了下去。
“好了!你小哥俩过来坐!翠花,把那副地图放下来,这些个死人儿看着就想吐。你个老变态,不把他们送医学院去,还准备煮着吃啊?”石婆婆向我们招招手。
“哼!这些败类!我千辛万苦走遍千山万水把这些人渣逮着,恨不得把他们生吞活剥了!但一想到吃光了,就再也无法出气,我就把他们泡在这里,想起来我就指着他们臭骂一顿,才能让我不至于疯掉!”纸人张愤恨地喝了一口茶水,将那茶叶梗狠狠咀嚼着,仿佛在撕咬着仇人的肉!
苗翠花搬过来两把藤椅摆在床榻前,自己站在了我身旁。
我俩坐在藤椅上,石婆婆给倒了茶。
“说吧!”纸人张冷冷道。
“先把我兄弟放出来!”南嘉也冷冷道。
“先说再放!”纸人张道。
“先放再说!要不你就杀了我们!”索南嘉牛脾气上来了,竟然把手中的紫砂茶杯捏碎了。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们?”纸人张眼中陡现杀机。
“恐怕你这回不大容易杀我们了!”我伸手把苗翠花的手拉住,微微笑道。
苗翠花用力挣扎了两下,却没有抽回去手。
“你……你敢威胁我?”
“错了!是你先威胁我们的!我们跟你素无恩怨,只是想向你打听点事情,既然你不愿奉告,我们也不勉强。把我的朋友放出来,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手里握着软香玉,心里踏实多了,我左手端着茶碗,抿了一口茶水,神态极是安逸从容。看着纸人张一张老脸青一阵红一阵,我知道他的内心世界一定是在唱一场大戏!不过,我可没有心思去听。
“小胡,你可别伤着我孙女啊!”石婆婆也惊恐地看着我。
“婆婆,不会的!你也知道,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实在抱歉了,如果不是这老怪物疯疯癫癫、喜怒无常,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我歉然道。
“疯疯癫癫?喜怒无常?老怪物?你……你是在说我?”纸人张指着自己的鼻子惊讶地问我。
我点点了点头,实事求是。
“你个小王八蛋!你敢这样说老子!老子非宰了你不可!”纸人张瞬间再次爆发了,他回手从靠背上握起那把尖刀,凶相毕露!
“张少阳!你疯了!你知道他是谁吗?”石婆婆一把抓住纸人张的胳膊急道。
“我不管他是谁!几十年了,有谁敢说我是老怪物?你小子吃了豹子胆啦!”纸人张愤怒的目光透过眼镜片燃烧到我的身上。
“他是江玉德的外孙子!你有种就杀了他吧!”石婆婆松开手,挑衅地说。
“嗯?谁?你是说江玉德?考古所的江教授?”纸人张缓缓把刀放了下来,看着石婆婆惊讶道。
“是!除了他还有谁能镇得了你!”石婆婆道。
“哎呀呀!你这死老婆子!怎么不早说啊?哎呀呀!今天差点铸成千古大错!这……这是……哎……”纸人张惊讶地语无伦次,不断地拍打着脑门,良久,他非常羞赧地看了我一眼,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学生一样。
“不过,这也不能全部怪我啊!那年他在江教授怀里抱着的时候只有两三岁,谁想到转眼间长成大小伙子了呢!我上哪里能认得呢?哈哈……”他兴奋地搓了搓手,一脸无限惊喜地看着我,眉开眼笑道,“看看,老婆子,还是霜哥在天有灵啊!没让我错杀了好人!也是江教授好人好报……”纸人张语无伦次,但核心思想还是很明了——他跟我外祖父一定有很深的交情,那么危险警报就解除了,既然大家都认识,就好办事了!我松开了翠花的手,向她报了一个歉意的微笑,她恼怒地转过脸去,不再看我。
“这丫头!咱们都是一家人,生什么气啊?你胡大哥不是外人哩!”石婆婆拉过孙女呵呵笑道,小眼睛都眯成一道缝了,“早听说江老教授的外孙子清俊洒脱,一表人才,人又聪明,学习又好,今天见了果然名不虚传!”
“嘿嘿……你这老婆子,江教授一手栽培出的苗子还能差了?”纸人张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个遍,笑呵呵地如赏一件古玩珍宝。
“还好意思说嘞!就这苗子差不点让你给毁了!”石婆婆咂咂嘴。
“嘿嘿……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这不都是误会嘛!翠花,你去厨房弄几个小菜,今天故友后人相逢,正是把酒言欢之时,怎么也得喝两杯啊!”纸人张说着到外间搬了一个方桌来,铺在地毯上,招呼着我们席地而坐,他转身打开酒柜,取了一瓶白酒,几个杯子放在桌子上,盘膝坐下。
看着这疯癫老头悲喜不定的举动,我和南嘉都傻了眼。
“来啊,坐!坐!以后咱这临荷轩就是你的家,你来去自如!”纸人张笑呵呵地拉着我的手,我只好坐下来,南嘉也挨着我坐了下来。
“她石婆婆,您是不是也一同赏个脸啊?今天真是大喜日子啊!自从江教授走了,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来来来,这可是五十年贵州茅台,可是我当年亲手灌进去的,好东西啊!”纸人张满面春风,拉着石婆婆的衣襟坐下来。
“你这老东西……疯疯癫癫,别把后辈给吓到了!”石婆婆笑道。
“要说是别人吓着,那我相信!要说这小子能吓着,打死我都不信!两三岁那么大时就见过那样的场面,嘿嘿,我啊,还真想不到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能吓到他!”纸人张给我倒满了酒,又给南嘉满上,指着我说不出的兴奋。
“您老很早之前就见过我?”我胆战心惊地问了一句。
“呵呵……何止见过啊……我和你外祖父抱着你在大雪山里狂奔了三天三夜……哎哟……那个景象……你外祖父最后实在没招了,割了血管喂你鲜血……嘿嘿……不过也应该的,没有你啊,俺们几个兄弟也逃不出那吃人的曼陀罗!”纸人张云山雾罩的话语让我彻底陷入了雾里云烟。
“那个……老伯……我还有朋友被你关着呢!”南嘉仔细斟酌着话语,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这老怪物惹翻了。
“哦……该死……该死,我把他们忘了!”纸人张说着站起身,快步走到书案后,他坐在太师椅上,身子向前一探,吱嘎嘎……三个“粽子”再次缓缓露出来,那魏氏兄弟仿佛睡着了,一动不动,只有宝一还在拼命地挣扎。
我和南嘉走过去,帮着纸人张解开三个人的绑绳、眼罩和嘴上胶带。
宝一睁开眼睛随即又闭上,待了片刻,又睁开,看到我俩,慌忙叫道:“快走!这里有鬼!”宝一紧紧抓住我的手,拔足便要逃走,惊慌失措,脸上充满了恐怖。
“好了!傻小子!没事了!鬼呢,都被你哥哥感化了,这叫苦海无边,立地成佛!”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把手抽了出来。
“纸人张爷爷千万饶命啊,俺们下次再也不敢来了!”魏氏兄弟跪倒地上,磕头如捣蒜。
纸人张手里端着一枚小巧的紫砂茶壶,对着壶嘴儿喝了一口,得意地扫了我一眼,“砰砰”照着俩人屁股踢了两脚,沉声道:“你们当我纸人张什么人了?难道会贪图你们那点肉灵芝?笑话!你可以问问眼前的小哥儿,我这屋子随便一样古玩值不值个几十万?就是他们随手扔个纸人砸碎的我那元青花的海碗,三十年前香港苏富比就有人愿出两百万港币收藏,你们那点儿玩意,又算得了什么?!”
纸人张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原来以为古玩架上的东西都是赝品,拿来做摆设的,谁知道一个乡下老头居然收藏了这许多旷世奇珍呀!如果他所说属实,那么这间屋子琳琅的古玩字画不算,单是外间那座假门的古玩架上的东西恐怕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魏氏兄弟茫然地看着我,我则茫然地看着纸人张。
“张大叔儿,都是俺们不知道天高地厚!看在俺爹当年跟您老一个团上过大雪山的份儿,您好歹把我大侄子的病给瞧一瞧啊!俺们哥俩跟您老磕头了!”瘦子说完和弟弟“砰砰砰”又磕了三个响头。
“你们那老爹就不成器,当年做了逃兵,不是我拼命担保着,早就上了军事法庭了!看看他这些个不成器的儿子!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看看,拎个剁排骨的砍刀,难道还想把你爹的救命恩人给剁了喂狗吗?唉!真是造孽!你爹要是泉下有知,只怕都能气得活转过来!翠花啊,那团儿东西在院子西边凤梨树下的陶缸里,配好的药面子用黄纸包了,放在西屋多宝阁你放字典那层里了,带他们取了去吧。”
“嗯!”
魏氏兄弟脸色青红不定,羞愧难当,千恩万谢地站起来跟着翠花走到门口。
“等等!乱葬岗上阴气太重,肉灵芝又是地中阴精,翠花,给他们拿十张喜钱儿,过岗子时扔给游魂们,借个道好让他们平安回去!”
三个人走出门去,我突然感觉眼前的纸人张似乎真的不是什么恶人,也许只是脾气古怪了点!当下,那种厌恶之感慢慢消减了。
“张大爷……”我张口便被他摆摆手止住了。
“哈哈,差辈儿了!你得叫我张爷爷,我和你外祖父可是莫逆之交啊!来来来……大家都坐下吧。”纸人张笑着走向饭桌,挨着石婆婆坐下了。
“宝一,过来吧,刚才是一场误会!受苦了啊!”我笑着去拉宝一的手,这时我才发现宝一直勾勾地盯着东面墙壁上那幅卷轴画,竟没有听到我叫他。
纸人张哆哆嗦嗦戴上眼镜,站起身,颤巍巍地向我们走来,步步踉跄,步步艰难,看着他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我的心一阵狂跳。
“啊……”
纸人张走到宝一面前,右手轻轻触碰到宝一的脸,费力地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啊啊的嘶哑声。
“老伯……”宝一惊慌地退后两步,看了看我,我也是一头雾水。
“霜哥……霜哥……你回来了……”纸人张迷离如梦,说完这句话,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