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自己的酒量不错,可在索南嘉一杯接一杯提酒便干的情况下,我还是很快玉山倾颓,醉得一塌糊涂,我最后的记忆是趴在他宽厚的背脊上,脑袋一歪,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子森,别闹,让我再睡一会……”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人在踢我的屁股,我呓语着。
“哎哟!”突然耳朵上一阵钻心的痛让我迅速睁开了眼,刚想发火,陡见四个警察站在自己的床前,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要命的是其中有两个漂亮的警花!
我傻呆呆地坐起来,光着膀子,惺忪地看了看对面墙上挂着的石英钟——凌晨三点四十!
“快穿衣服!”一个男警察冷冷道。
“拜托,请给我一分钟醒神、两分钟穿裤子的时间!”
我一边唠叨着一边慌乱地摸着衣服,脸颊阵阵发烫——床前还有两个警花呢!
鞋子还没有提上,我就以被挟持的姿态来到学校保卫科。
结果,我一见索南嘉就乐了。看来他也是被人从被窝里揪出来的,裤子都穿反了,上身套上一件衬衫,制服拎在左手上,右手擎着大檐帽,正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戴到头上。我俩互相望了望,都可用“睡眼蒙眬,呆若木鸡”这八个字来形容。
看到保卫科那个外号“根号二”“纵横等比例”,真名黄英俊的黄科长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我不禁笑道:“黄叔,这是怎么了啊?!我们昨天晚上确实喝了酒,是我们不对,但您也犯不着动用国家机器啊——再说,这又不是第一次,干吗搞得兴师动众的!”
“胡笳!你严肃点,你闯大祸了,知不知道!”黄科长一拍桌子,不料用劲过猛,茶杯震倒了,茶水淌了满桌子,于是慌忙找东西擦。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我是强忍着把笑声吞到肚子里。
我刚要说话,只见一个扛着二级警督衔的胖警官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瘦高个儿、穿着黑色风衣并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男子。
俩人一进屋,四个小警察赶忙敬礼,胖警官只是点了点头,便请“眼镜”先坐下。随后他在我们两人面前晃了一圈,用一种近乎审查的目光看着我。
我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同样迎之以坚毅的目光,还带点玩世不恭。
胖警官挨着眼镜坐下来,那两个警花也坐在旁边,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剩下两个壮警察自觉站在门边,似乎生怕我们“越狱”。
搞笑的是,黄科长殷勤地拖了把椅子摆在前面两米处,并极其严肃地挥手示意我先坐下。
我装作没看到,眼睛向上一翻。
“你叫胡笳?”胖警官嗓子略有沙哑。
我没吭声,但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收下来落在胖警官身上。
“请问,您是在以审讯嫌疑犯的形式审讯我么?那么请出示拘留证,否则我有权拒绝回答你任何问题——另外,我想给我同学打个电话,他现在在金盾律师事务所工作。”我语气淡然。
“胡笳,你态度端正点,配合警察搞清楚问题!”一个四十多岁穿着整齐西装的中年男子进了屋子,把雨伞放在门旁,在饮水机前倒了一杯热水,坐在索南嘉左侧,棕色皮鞋上沾了一些黄泥。
是他,J大学博物馆常务副馆长,吕志清。
“哦,知道了,吕馆长!”我小声道。
“请你不要误会,我们只是想和你了解一下昨天夜里的情况,同时也请各位同志配合我们的工作——黄科长,请你再找把椅子,请他俩都坐下。”
索南嘉挨着饮水机坐下,我则坐在了吕馆长身边。
看着我俩坐稳,胖警官继续道:“首先通报一下案情,今天凌晨市公安局接到J大学保卫科报警电话,我们于半个小时前赶到这里,根据现场技术勘测和吕馆长介绍,博物馆昨天夜里发生盗窃案,丢失两件国家一级文物。具体情况请省公安厅文侦处古正阳副处长介绍一下。”
未等胖警官说完,我的头“嗡”的一声,顿感天旋地转,老天!莫说丢失两件文物,就是丢一件也够蹲大牢的啊!怎么会呢?没理由啊!不可能啊!一定是在做梦,我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真疼!
“眼镜”看上去三十七八岁,褐色面皮儿,鼻梁挺直,模样倒是挺英俊,只是毫无表情,像一尊石刻雕像一般。他双臂叠抱,深窝在沙发里,嘴角叼着一支烟,略显宽大的风衣包裹着他,让我想起契诃夫的《装在套子里的人》。
他弹了弹烟灰,稍稍坐直了身子,阴沉的目光透过眼镜,迅速在我身上扫了一圈,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笔记本,阴沉的嗓音有点像金属擦过玻璃的声音: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原馆藏丢失的文物都出自宋元时代,同为国家一级文物,即元代八思巴文金蟾铜镜……”
老天!听到这个名字那一瞬间,我再次感觉到什么叫魂飞魄散!须知,这件文物可是J大学博物馆的三大镇馆之宝中最珍贵的一件啊!至于怎么个珍贵法,我至今也没有打听到,但据上届学长刘超口头传授——那是一件充满了神秘气息的宝贝!怎么个神秘法,他说可意会不可言传!可惜,这下没有机会意会了……
“小胡,你坐稳当点!”黄科长推了我一下。
古处长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继续道:“另一件文物是南宋一面连锁纹六角金盘。另外,根据吕馆长介绍,两天前也就是七月二十五日在辽宁新宾一座古墓葬中出土了一批文物,可是还没有来得及整理,此次也一并丢失,目前还不能估测这些文物的具体价值。还有,据一名保安回忆,一同丢失的应该还有两具出土的干尸。”
“眼镜”合上笔记,目光扫了我一眼,端起茶杯走到饮水机那儿接水去了。
“干尸?!您是说那些朽木棺椁中有干尸么?”
“是的,小胡,蔡教授没跟你提起过么,这是他两天前亲自派人从辽宁省博物馆接过来的。不过我也是听蔡教授说棺椁里是两具干尸,没有亲眼看见。你有什么疑问么?”
吕馆长说着站起身,拿着水杯也缓缓踱到索南嘉身后,等着古处长接水。他时而向窗外望上两眼,时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白金钻戒,显然因为没有睡好觉,本来就很大的眼袋更加水肿,一眼望去好似我家中鱼缸里的那条龙睛鹤顶红。
“嗯……这不可能啊?”我支吾了一声。
“怎么?”胖警官看着我,“什么不可能?”
“哦,没什么。”我忙说。
“砰!”一声巨响伴随着玻璃爆裂的声音,惊得满屋子里的人瞬间站起,齐向窗口惊讶地望去。
古处长面朝窗子,背对大家,佝偻着身子,左手紧紧攥着暖气管子,右臂横在胸前,脚下是一地的碎玻璃。
坐在古处长身后的索南嘉敏捷跃起,一把扶住古处长,让他坐在椅子上。
“发生什么事情了?”胖警官惊诧的声音有些变音了。
古处长重重咳嗽一声,略略松开紧锁的眉头,摊开右手,一枚金黄色的铜壳子弹出现在他的掌心……
“追!”胖警官向守在门口的警察喝道。
“不用了!早逃走了!”古处长挥了挥手。
“看到是什么人了吗?”
古处长摇摇头:“我只看到对面楼上有亮光闪动,我判断这是狙击步枪的红外夜视瞄准镜被饭店的霓虹灯干扰后所反射出的特殊光点。”
“这应该是狙击步枪的子弹!”胖警官拾起古处长手中的那颗子弹,仔细看了看。
“嗯,这是美国最新一代M40A3狙击步枪的子弹!”索南嘉随口道。
胖警官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索南嘉是部队退伍的。”我解释道。
“老古,你还真是命大,看来你说得对,出入现场穿防弹衣还是很有必要的,这一点我一定在支队会上做硬性要求。”胖警官拍了拍古处长的肩膀。
“不,应该是我命大!”索南嘉望着破碎的玻璃窗,目光仿佛想穿透星空。
“是的,这颗子弹的确是给他的,碰巧被我发现,硬挡了一把!”
“古处长,我欠你一条命了!”索南嘉转过头,看着古处长认真地说。
古处长摆摆手:“我是警察,这是应该的。知道是什么人吗?你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索南嘉茫然摇摇头。
古处长没有深究下去,点燃了一根烟,示意胖警官说下去。
“嗯,刚才这个突发事件,可以肯定与文物失窃案有着直接的联系,可以并作一案进行侦查。文物失窃案的案情暂时介绍到这里。鉴于本案丢失文物之多,价值之高,系我省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严重的文物盗窃案,省厅高度重视。目前,市公安局肖局长及主管刑侦工作的杨副局长正从外地赶回,暂时抽调市局五名干警组成临时专案组,组长由古处长担任,副组长由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邢海山也就是本人担任,并负责本案具体工作。
“我简单介绍一下今天来到现场的四位同志:康宁远,刑侦大队干事;袁海军,技术中心副主任;杜雅芳,技术中心法医;柳叶梅,特警大队副队长。”四位警官一一颔首。两位男警察也不知是平时腐败还是生来壮实,相对书生气很浓的我来说都是虎背熊腰。杜法医一看就是孩他娘。不过那个姓柳的女警看起来比我还小那么一两岁,白白净净,精致得不像东北这里的姑娘。
我正惬意地赏花赏月赏秋香,忽然听到门外有开门声,转过头去,立刻站直了身子,进来的正是我的导师——蔡雪石教授。
“蔡老……”
“教授……”
蔡老摆摆手,走过去与邢队长、古处长握过了手,顺势坐在一把藤椅上。看得出外面还在下雨,花白的头发沾着雨水,湿漉漉地贴在他干瘪而布满皱纹的额头上,眼镜片上一层薄雾,浑浊的雨滴顺着蔡老单薄的灰色西裤不停地滴着水,脚上的黑布鞋也浸透了,沾着点点泥点。
蔡老坐在藤椅上,接过我的眼镜布,摘下眼镜若有所思地擦拭着:
“陈馆长跟我通过了电话,事情我简单了解了一些。先说一个问题,J大学博物馆始建于1952年,但其历史可以追溯到1938年由日本人规划的溥仪新皇宫。因此,博物馆存在建筑久远、规模狭小、布局不合理、展厅安全防护设施不符合规范这几个问题。吕馆长,这个问题我向你们班子提过好多次了,是不是?”
吕馆长忙点头道:“蔡老说的是!文博院顾教授、徐教授等几个老专家也都提过这个问题,班子会也研究过。可是,蔡老,您也知道,咱们馆经费确实紧张……”
“算了!”蔡老面无表情地打断吕馆长的话,“经费紧张,紧张你们今年不是还买了两辆什么丰田霸道么?小吕,你也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博士,说你们什么好?陈馆长从省教委过来,不太熟悉业务,你是常务副馆长,又是业务出身,这些事你有直接责任!你是不是官当大了,忘本了?嗯?你当年博士毕业论文答辩是怎么说的?小胡,把这个给大伙儿念念!”
蔡老随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几张纸片,皱巴巴的,都有些泛黄了,我赶紧接过来,看了看吕馆长胖嘟嘟流下汗水的脸,小声念道:“一个好的博物馆安全防范体系应该是一个综合系统。我概括起来应该是‘四个一’工程,包括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制度,一套稳定可靠的技术防范设备,一套切实可行的应急预案,一批恪尽职守的保安队伍,四者缺一不可……”
蔡老摆摆手,示意我不必再读下去,叹了口气道:
“听听!你老师我今天不是倚老卖老,你这观点十年前我听了是真受用,十年来我对你的学弟学妹们经常举这个例子。这也是为什么我全力以赴向学校举荐你出任博物馆领导的原因。可是,你看看,咱们这个博物馆仍保留着二十年前的规模,除了这套红外线报警设施是你们新安装的,咱们还有什么?唉,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说多了只能得罪人,结果什么作用也不起!”蔡老将那张纸折了起来,放到吕馆长手中,摇了摇头。
豆大的汗珠顺着吕馆长油光的胖脸流下。
“博物馆遭盗窃,在我心中那是迟早的事情,你们不记得1992年开封博物馆那桩震惊中央的盗窃案了么?那个时候,我们几个老家伙就呼吁要尽快整顿博物馆,加强安保措施。十几年过去了,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根本就没有什么大的行动!小打小闹,今天整套设备,明天研制个系统,那都是纸老虎,你们领导班子脑袋深处就没有绷紧过这根弦,总是抱着侥幸心理过日子,不出问题才怪!现在,我看你们怎么向党和国家、向群众交代!”
眼见蔡老越说越生气,清瘦的身体不由微微颤动着,吕馆长急忙倒来一杯天龙泉,递给蔡老。
“好了,骂也骂够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蔡老抿了一小口水,“这次丢失的几件文物,都很蹊跷,看来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计划作案,我们现在就去现场看一看,到那儿听听邢队长对案发现场的情况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