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周末的晚上,我都会在画室里等沙子来叫我一起去排舞。
沙子走路的声音很清脆,即使是放慢了脚步也一样,她这样的女子没有办法不打扰到别人的安静。
空空。空空。
我一边画画一边想象着沙子走路的情景。她顺着楼梯一节一节往上走,带着相同的节奏,像两根在钢琴上慢慢试音的手指。不过她穿着黑衣黑裤,身材纤长,有着很完美的骨架,她的鞋子从来不低于5公分,她喜欢仰起头垂下长长的眼睫毛看别人,这样她的鼻子看起来很高很挺,像女王的宝座。
她总是保持着一种姿势,像永远走在T字舞台上,手臂自然弯曲成一定的角度,上面挂着一个自己做的黑色手提包,麻布的质感,夸张的容积,里面好像隐藏了她所有的秘密。她恰到好处地扭动着腰肢,那种幅度就像是一棵在安静的水底招摇的水草,让人无法拆穿她的骄傲。楼梯是旋螺式的,旁边嵌着透明的玻璃,却不是很干净,有灰尘,还有在灰尘上写下的字和划过的痕迹,昏暗的路灯从下面照上来,在她脸上留下一些很模糊的影子,在她小角度转弯的时候起着轻微的变化。
她总是喜欢那样子,紧抿着双唇,不发一语,这样她就可以一直保持着很好看的唇线。
是的,我总是明目张胆地观察着她,而她从不因此恼怒。她接受我的欣赏。
某个时候她的脚步声消失了,她就站在门外。她的脚步声消失的时候,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幻觉,仿佛有东西突然掉进了万丈深渊,只剩下一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一下子跟着消失了。在一个人独自旋转的舞台上,一切嘎然而止,她紧紧地抱住身躯,没有掌声也没有喝彩,一切慢慢地归于平静,只剩下寂寞的布幕。
我闭上眼睛,继续在画布上乱涂乱抹,在进到这个学校之后,我就发现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画画了,这个时候沙子就站在门外,她一定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有着月光般金属质感的烟盒。从里面弹出一根香烟,细长,白色的过滤嘴。跟她的手指很配,不戴任何的饰物,指甲瘦长干净。她会很娴熟地把烟叼在两片嘴唇之间,当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的时候,可以听到那肉感的撕裂的声音。她从包里拿出一盒火柴,轻轻一划,带着一缕清烟冒出一小团蓝色的火焰,在她屏住的呼吸中轻轻跳跃。她吸了一口气,烟头上燃着一点红色的火光,像兔子惊慌失措的眼睛。她很享受地扬起头,微微闭起眼睛,眼睛里有着隐忍的孤独,捉摸不清。她轻轻摇了摇手,把火柴梗扔出阳台,一条微弱的红线消失在黑暗里。
她轻轻地推开门,身后有一股风吹了过来,她不急着进来,依然倚在门口,抽着烟,适应从画室涌出去的黑暗。
画室里没有开灯,所有的窗帘都拉下来了,采光用的天花顶上的玻璃窗也被深色厚重的的布挡住了。画室里是沉沉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她一定闻得到气味,那是很香的松节油合着油画颜料的味道。感觉这个房间里倒满了松节油,只要她把手中的烟头随意的地弹出去,这里马上就会腾起熊熊的火焰把所有的一切都燃烧成灰烬。
我曾经残忍地在我所有的油画上倒上松节油,火光映着我和沙子的脸,没有任何的表情。
我是跟她借的火柴。我不抽烟,但是我说,我喜欢看她抽烟的姿势。
沙子跟我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有一种很不同的感觉,很奇特,很熟悉又很陌生,说不上来。不过我喜欢你的微笑,微微翘起的嘴角,左边很浅的一个酒窝。你的瞳孔很黑很黑,让人无法看清,又有着黑洞一样的魔力,把什么东西都吸引进去,把一切看尽。”
那是和沙子第一次排舞,中间休息的时候,我们初次真正意义上的聊天,她说:“你也有忧伤,是不羁里的忧伤,这种年纪不该有的忧伤。你知道吗,我不喜欢看你的眼睛。”
沙子习惯在我面前抽烟,这样可以把彼此隔离在氤氲烟雾之中,不会彼此尴尬,不会彼此靠近,我们的温度是两条平行的线。
我很少看到沙子的笑,她说她也只对我笑过。她说我们都是不喜欢说话的人。但是眼神里有着同样的欲念和拒绝。
沙子很年轻,但是太骄傲,骄傲让她远离人群,远离人群的人容易沧桑。
所以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成熟,感觉成熟的人就不会受到伤害,不会依恋热闹。她的冷让身边的人都躲开她,不是害怕,是带着一种欣赏,被用来欣赏的东西都是可悲的。
而我知道,现在她就在欣赏着我。我很安静地坐在一个画架前,头发凌乱,挡住了我的脸,但是沙子说她完全可以感受到我画画时的目光,像火柴初燃时的火焰。我的左手夹着几根不同型号的油画笔,右手拿着一支颜料直接在画布上挤,那应该是很鲜艳的色彩,像太阳一样绽放,像太阳一样燃烧。这种色彩会把我的眼睛灼伤。
她保持着固定的肢势抽烟,看着我,一个爱流泪的男人。她知道我的瞳孔为什么那么黑,因为我的眼睛永远泛着泪光。
沙子也曾用开玩笑的口吻和我说:“我害怕被你吸引,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的男生适合我的安静和观望,我们可以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互相面对,微笑和离开。不会怀念,也不用告别。”
我停了下来,朝沙子慢慢地走了过去,带着新鲜的黑暗气息。
沙子再一次问我,你为什么喜欢在黑暗中画画。
我依然笑,我的声音被松节油熏得沙哑。我回身看背后的黑暗:“因为我想知道,我能不能在黑暗中画画。”
沙子从不去看我画的画,她跟我说看我画画像在看一场巫术仪式,觉得那很隐秘,她无法触及,不如不触及,绘画并不属于她,就好像她永远不会刻意来打听我的心事。
我也不会打听她的。了解和不了解原本并不重要。我们只需要在一起舞蹈。
从一开始我就以为,我们只是舞台上的舞伴。
记忆有时候会被重复播放。
镜头再回到那最后一次排练,大家都已经感到了疲惫不堪。其中的一个女生因为动作上的一些不合拍,又觉得是其他人的问题,于是狠狠地摔门离去,其他的人都停了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各自坐在属于自己的角落上。沙子又开始抽烟,不过这次她不跳舞,她只是抽烟,空间里飘荡着《加洲旅馆》。
那个长头发的男生开始对着镜子练习他自己那段跳过了无数次的机械舞蹈,同手同脚僵硬地扭动,像株奇怪的半身瘫痪的植物。沙子还是忍不住了,走到我的面前,跟我说,我们一起跳一段钢管吧。我木然地站着,沙子开始围绕着我缠绕扭转,她身上有着奇特的味道,烟草加着女人的体香,而我给沙子相对应的气味应该就是一直弥漫在空气中的颜料味吧。沙子的手轻轻地抚摸过我的脸,像一块浸过水的海棉,那种潮湿就像我家乡那永远阴晦的天空,我慢慢地闭上眼睛,感受到我经常梦到的场景,我沉在黑暗的水底,有水草将我缠绕,温柔而不可拒绝,我的身子旁边浮着无数个的气泡。
刚才那个耍脾气跑出去的女生又走了回来,没有人看她,每个人都太累了,只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抱走自己所有的东西再次离开。
沙子的手缠上我的脖子说:“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沙子跟我说:“她经常发脾气是因为她想跟你做舞伴,可是你们的感觉根本合不来。”
我笑了一下:“谢谢。”
沙子面无表情,慢慢地放开了我。
沙子就坐在那里,坐在那一排的矮柜上,下面有一个柜门开着,里面是一双破旧发黄的舞鞋。她脸颊绯红,汗水从她的发根淌下来。她低头抽着香烟,中南海的那种,有着白色的过滤头。湿润的头发贴在急剧起伏的胸脯上,烟头在她纤长的手指间明明灭灭,烟雾寂寞的缠绕着她,依依不舍地淡去。
她把孤独种在唇间。
明天就要上晚会了,她对自己排的这个舞蹈还觉得不够完美,她想要改掉几个动作,让整个舞蹈更流畅些。这里是音乐系的练功房,铺着光滑的拼木地板,有着占满整堵墙的落地镜,很适合我们,在我们排练过无数次这段舞蹈之后,我们终于找一一个真正的用来跳舞的地方。现在,大家都累了,音乐突然间停了下来,整个空间一下子变的空空荡荡,这种空虚藏在我们的耳中,然后迅速的膨胀,膨胀成一种无法言说的寂寞。我们各自回到属于自己的角落。
我们是六个人,但她却是唯一的一个。
三个沉默的男孩。我,她的舞伴,坐在压腿用的栏杆上,手里提着一瓶矿泉水,阳光打在我的身上,没有影子落下来。老虫用手撑着,坐在地板上,闭着眼睛两腿伸直,小山羊胡子上还闪着几滴水珠。最后一个,对着镜子整理他那长长的头发,一副孤芳自赏的样子。还有她们,另外的那两个女孩,挤在那架钢琴前,弹出单调的音符。
右边是一扇大大的窗户,可以看见一个屋顶,上面长着青苔和一些杂草,窗户旁边伸过来几根榕树枝,叶子很绿。阳光进来。
是的,阳光,这里充满了温暖的阳光,但这种空间的宿命是为着音乐而存在的,沙子不能容忍这种没有音乐的光线,她用指尖轻轻的按开CD,这是好音乐,《WhereTheWildRosesGrow》。她就是这么一朵血红的,野气的,自由的玫瑰。她需要在阳光里尽情的舞蹈,她是一个孤独的领舞者,她的疯狂,她的高傲,让人对她产生不可触及的感觉。她只有在不断的舞蹈中才能找到自己,才能真正到达自己的心底。
我们看着她,我们明白,这么大的空间只属于她一个人,这是她的旷野,荒凉的旷野,她生命中所有的狂热和刺痛都在舞蹈时随着她手上的烟雾燃烧。
这诡秘的环境音乐,她抬起纤细修长的手臂,轻轻的抖动每一个骨节。她手腕上的那根红绳子被汗浸透了,像要绽开一朵血花,她是一个来自神秘田野的吉普赛女郎,她的身后停着那辆绿色的马车,她手上的烟雾迷漫着她,那片山村和苍茫的天空,她跳的是流浪的舞蹈。她徐徐的挥动手臂,仿佛这白皙的手臂要变成一对天使的翅膀,她从小跟着父母在不同的城市间迁移,在不同的学校上学,匆匆的认识一些人然后匆匆的分开,她没有什么朋友,她只有对着镜子,通过肢体与另一个自己交流,她懂的天使的快乐和悲伤。阳光打在她身上,她灵巧的脚在寻找一种节奏,青春的躯体在摇摆,她在享受这音乐给她带来的寂寞时光,她就像一朵独自生长在野地里的有刺的柔嫩的鲜花,在风中肆意的接受阳光的亲吻。
狂放的重金属,起初,潜藏在她的肢体动作中,现在,在她的节拍中突然盛开,变的越来越高昂。她的动作变快了,变的有力了,像一阵激情的波浪。她半蹲的身体迅速站起,向后仰头,甩动黑色的头发,眼神狂乱迷离。她用力舞了一下右手臂,要去抓住失去的生活中的碎片。她要摆脱孤独,她去不同的城市跳舞,十六岁啊,她需要生活,需要金钱和光怪陆离的诱惑,是的,她需要诱惑,她要摆脱束缚,那时她跳的舞蹈是在钢管上缠绕的噬人心灵的毒蛇,她和阴影一起跳舞,放肆的挥霍着青春和善良。她踢腿,弯腰,扭转整个身躯,头发飞舞。见鬼去,烟头伤疤,摇头丸,酒精,爱情的罂粟。
她手腕上的血花滴了下来,渐渐的,她的动作慢了下来,随着音乐中电子工业的闷响,她的动作也变的机械,扭曲,冰冷。她跳的是爱情。她手指上的红色烟火,是伤心,等待的眼睛。她伸出双手,要抚摩他的脸庞,她多想亲吻他,让他的眼泪流进自己的嘴里。她收回双手捂住眼睛,她是一朵孤独的红玫瑰,她愿意把自己的失落与悲伤都交给他。爱人啊,求求你抱着我,抱着我。
音乐变的平易了,她轻轻的摆动脊椎和盆骨。她身子缓缓的蹲下,然后慢慢的抖动双臂抱住膝盖,她要拥抱的是爱,一切的爱。她是一个还呆在母亲子宫里的胎儿,妈妈啊妈妈,那时我就跟着你一起舞蹈,我的身上流动的是你舞蹈的血液。我是一株被施了魔法的植物,在风中不断的舞蹈,你知道我的躁动和不安,你不让我跳舞,你害怕舞蹈会伤害了我,她原本就伤害了你。啊,妈妈,原谅我,女儿正在长大,我已经从错误的旋律中跳出,女儿已经向你证明,女儿不仅仅只会跳舞。啊,妈妈,请你相信我,来看一次女儿的舞蹈吧,让女儿在你眼里尽情的舞蹈,为爱舞蹈,让女儿告诉你,这是多么大的一种魔力啊,在这里,它牵引着我,让我是这么的优秀和高贵。
优秀让她远离人群。
音乐停了,她抱着的身躯渐渐的停止颤抖,一切归于平静。阳光照在她的背上,如同一张寂寞的剪影,她手指间的烟燃尽了,一段灰烬断了,掉了下来。
三 小白兔枕头
1
静静蹲在你面前抬头看着你的是一只红眼睛的小兔子。
你能感觉到它的呼吸。
它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
2
你把它抱在怀里。
那柔软的皮毛让你想起了童年里的第一个玩具,第一个伙伴。
亲密的,一个小白兔枕头。
陪你度过了多少个黑暗不安的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