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静的离开被夜晚隐藏,但是,到了白昼,一切秘密都会被戳穿。当迷迷糊糊的李雪伸手去摸身边的阿静时,冰冷的被褥让她突然心惊胆战,当时她还没有阿静离开的那种想法,只是急得流下泪来,无助地挣扎着爬起来靠在床背上,腹部还在隐隐作痛。她以为阿静去了卫生间,可坐等了一会儿后,周围依旧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她的幻想破灭了。屋中的暖气在玻璃窗上覆盖了一层厚重的水雾,弥漫着不祥的预感,李雪坐了好久,她脑子里乱成一团,不想再去想这件事,可越是逃避,想法越是跟着来,她身体里的下意识促使她下了床,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阿静房前--门不像往常一样关着,露着一条缝,李雪安静地伫立在门口,眼泪控制不住开始大滴大滴地落下,她终究没有进去,缓缓地转身回到自己房间,锁好房门,倒在床上,用被子蒙着脑袋,放肆地哭起来。
同样,别人也渐渐地发现了阿静的离开,但没有一个人说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气味。对呀,那是一个多么漂亮纯洁的姑娘,心地善良,待人谦和,本来已经存好不少钱结婚的,多好的一个良家姑娘,却没想到事情竟然发展成这样。她是一个性格温和,品行淑贞的女人,所有人都在为她的离去惋惜。这里面只有一个人没有她们众人那么难受--她深夜亲眼目睹了那个女人孤独地离开。可她亦极其失落,若是平时,阿静早已经在认认真真地打扫卫生,不遗余力地教自己这个教自己那个,现在一切都显得空落落的,诗诗感到有些沮丧,她感觉到阿静还是在镜子前娴静地梳妆,修长的眉毛,高挑的鼻子,明眸皓齿,转过头来对自己傻傻地天真烂漫地笑,一回神时,镜前此时已经空空如也,上面积了一层浅浅的灰,像女子惆怅的哀容。
她们千真万确已经失去她了。
当然,我们已经没有必要沉湎于怀念过去的人。眼前这个人的变化更值得我们思量。我们不能因为诗诗为了孩子卖身而对她有任何褒扬赞颂,因为这对她而言毫无裨益,她也不会因为我们的赞扬而得到一丁点儿的帮助,相反的是,她开始思考问题,以前她也思考过问题,但这一次,她的思考开始渐渐往哲学和本质上去靠近。这是一种飞跃,当人们开始学会思考的时候,一切的本质终将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人们面前,不管过程是长是短,时间不是问题。诗诗甚至开始怀疑一切,这种怀疑不是那种猜忌和揣度,因为她本身没有什么好失去的,所以犯不着这样,我们所说的怀疑是她对自己身边事物的一种认知,或者说,她正在慢慢地揭露一些东西,她的生活带给她极大的困扰,她现在有一种本能甚至认为自己有义务去撕开这一切。
这是个黑暗的一天,大家都沉默不语,气氛极其压抑。在中午吃饭时候,有一番对话,让这种黑暗衍生到了极致。
“我今天打算回去了。”阿柔放下吃了一半的碗,众人都吃了一惊,她们刚刚才失去一个。
“怎么了?”丽姐坐在她旁边,伸出手握住阿柔的手。就在这一刻,那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众人都有点恍惚,都没了食欲,僵硬地放下碗筷,其实她们起初就没有食欲,一个个呆若木鸡,不说话,僵硬地嚼着,两眼无神。让所有人诧异的是阿柔和阿静的感情并不算是很好,怎么倒是她先控制不住情感呢?不应该是李雪么?诗诗撇过头去看小雪,她正愣愣地看着屋外,雪被扫到了路边,露出丑陋的路面,几片枯叶在屋外的寒风中飘转着,阿静的离开对她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大伙儿虽然内心伤感,但她们心里清楚,这毕竟是风月场,感情就和流水一样把握不住,今日的人事明天可能就物是人非,无可挽回,不能涉足太深,否则无可自拔。这是从事她们这一行业长久以来摸爬滚打出的经验,她们都不会想到柔姐会这么重情义,而且还是对一个和她关系不是那么亲密的女人。她哭了好久好久,众人也都默默坐着。突然阿柔站了起来,跟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明天回陕西,我那个可怜的妹妹被强制引产了。”她很悲痛地抿了抿嘴,眼眶红肿。这些姑娘,她们并不懂得强制引产的概念。“怀了孩子七个月了,我本还打算三个月后回去看我那个小侄子的,”她又吧嗒吧嗒地落泪,丽姐起身搂着她,“今天一大早我收到消息,说是被当地计生局的人硬拖过去强制流产了,不就是没交四万块罚款么?就把这无辜的娃儿搞死在肚子里!”大家起初不懂强制引产这么抽象的官方名词,但是在柔姐这么叙述之后,她们的眼前呈现出了一个极其残忍的画面,一个妇女绝望又无力地躺在病床上,七个月大孩子的死尸血淋淋地躺在她的身边。她们开始恐惧起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这对她们而言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最有感触的无疑是诗诗,因为她生过孩子,她知道那种疼痛,她知道孩子对于自己而言的分量,也知道孩子若是惨死在人为的因素下,那是一种怎样的仇恨,她今天是第一次听说过这令她浑身发毛的事情,她不相信,这个世界存在这样惨绝人寰的屠杀,这种质疑和否定,加深了她对周围一切的批驳和敌对,也加深了内心更深一层次的反思和觉醒。
“回去吧。”丽姐拍着柔姐的肩膀,众人也上来劝慰,那个女人泣不成声。很多很多事几乎无厘头般堆叠在一起,盘亘在诗诗心中,这是完全没有预兆的,生活本身似乎就被这些随时爆发平时又死寂一般的苦难充斥。这是她们这种阶层无法涉猎的事,她们既不懂,也没有兴趣,但是,外面已然发生的又确实真真切切。
这是一个神奇的国度,公知和公敌们又在网上雄辩起来,他们都喜欢扛着道德仁义的标杆济世救民,就和摆地摊的算命先生没什么两样,江湖郎中扛个幡子,打个标语,专治疑难杂症,这就和这些伟大的君子们一样,他们自诩自己是医生,社会的疲敝等待他们妙手回春。有人开始来骂那种强制引产的行为,当然其中不乏大量没脑子的激愤青年,他们善于被误导和调情,与此同时,形成了另一方面的对垒军团,他们开始维护传统的君子礼仪--不准骂人,最后双方的论题演变到该不该骂人这么艰深的辩题里。还有看热闹的中立者,他们也扛着正义的大旗,认为那两方都有失偏颇,他们自己才是公道,某某时报某某日报等总喜欢发表一些“正派”言论的机构刊物,他们就喜欢站在中立的立场上,满是道貌岸然的狗嘴脸,但是谁还不知道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利益!当然了,他们最希望看到的是那两方面互咬,那自己就可以逍遥于外,省得疲于应付,那是自然的,因为强制引产的不是他们的老婆,他们的女儿,就在前不久,某某时报的伟大总编辑还发表高论赞扬执政者某某生育政策的伟大功勋。人们似乎一直没有看到事件的真正焦点,许久许久,某个神坛上的人发出了某个时代伟大的口号,然后愚昧的国民数目开始疯狂增长,当然了,那座神伟大的决策绝对不是单单就那一个口号,他还相继提出了许多伟大的真理,所以说他如何不明智呢?他曾经批判了某某学者的人口学说,但是我们相信他是相信的,只不过碍着面子,不愿认错,因为他是神嘛,神如何会错?如何能向凡人认错?凡人不可太天真。后来,碍于形势所迫,他不得不用他的所作所为来证明自己心里是赞同那学说的,事实告诉他人口确实需要控制了,所以他接着不是搞了一些那个时代伟大的运动,伟大的革命,然后人口少了不少,可是即便少了那么多人,这个国度愚昧的国民数还是那么多,而且少掉的、被铲除殆尽的还是那些不愚昧的。再往后,执政党又开始从思想上统治人民,这话错了,其实他们一直在思想上统治着。与时俱进的某某生育政策应运而生,然后残忍的事情发生了,在这个神奇的国度,每年有七位数的生命胎死腹中,曾经的某些年份一度有八位数,人口渐渐地得到了控制,但是难道这不是一种惨无人道的屠灭么?他们甚至标榜自己的伟大贡献,因为他们为了全人类的利益甘愿放弃自己的种族,久而久之,他们开始认为自己是绝对正确的,甚至认为那些肚子里的都该死,本就不该生。
人类社会,还有什么大过生命?
但是生命在这个时代悄然中变成了一个笑话。当然了,笑话还有很多,你有钱,你就可以保留那个笑话,你没钱,你的那个笑话就是全人类的公敌。时代的发展,为了保存一个笑话,执政者的口号也是与时俱进的,曾经那种钱是叫做罚款,再后来是越来越文明,生育费,抚养费,不交抚养费就得死?抚养费可以直接和死挂钩,笔者只听过不交保护费就会死,不交安全费就会死,把那种强制性的罚款带上无数伪文明的帽子又如何改变得了那铜臭和贪念的本质。承受苦难的永远都是人民,政策告诉我们有钱就活,没钱就死,事实是什么,国家、政策、制度本都该是人民所掌控,但是不知不觉间,这一切反而成为了逼迫的工具。人民曾经响应号召,结果饿得没饭吃,得死,响应了曾经的号召,但是和现在的倡导又是违背的,好吧,就近原则,先响应现在的号召,每年七位数要死,谁赋予了剥夺人生命的权力?上帝都不会有这个权力!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重要?连自己最重要的东西都保护不了,我们还能保护什么,我们响应那些奴役的屠杀政策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不死?
当然了,我们所要探讨的决计不是某生育政策单一地对生命的亵渎,这是很难从理性上说服愚昧的人的,但是,国民只能服从,当然,其中还衍生出不少积极响应的人,他们以此作为爱国的象征,他们不生或者就生一个,某某年,执政者说他可以来养老,十年后执政者说他只可以帮着养老,又过了十年,执政者说养老是不能靠他的,再过十年呢?执政者是不是会说一句:再老也要养他们?社会上存在有一种群体,他们只有一个孩子,但是孩子却没了,他们叫做失独,这群体数量庞大,但是在如今不能靠执政者养活的背景下,他们的出路在哪里?当然,还有比他们更悲惨的,他们叫失独,还有些人却连失都没得失。
似乎没有人站出来认错,来跟这些愚昧的黔首道歉,他们一直高高在上,以为一切理所应当。这是一个号称人民为主的国度,干得却不是为人民的事。现实就是这样子的。当然了,执政者永远都是一个统称,我们应该意识到,我们所说的执政者指的是某个从上至下静水流深的强大机构组织,里面也不乏仁人义士,但是他们能够独善其身已经是难能可贵,更不要说有何作为。所以说,国民还能要求什么,还能期待什么呢?现实压迫得他们喘不过气来。高高在上的人以为自己是皇帝,但是如今,即便最高执政者可以是一个伟大的治国之才,但是上下贯彻的腐朽已经让少部分志士仁人无能为力,散落在各地的土皇帝正气势凌人,作威作福,但是对此我们又能怎样?我们是十二亿的蚍蜉,却撼不动一颗盘根错节的大树,我们不是白蚁,没有攻击性的武器,所以,我们只能被屠宰。事情终归是会解决,但是何年何月何种手段,那都是难以预测的。这个世界终究是人的社会,人恶的宣泄会让人绝望,人善的教化会让人解脱,关键是,善恶的力量对比,目前确实太过悬殊,恶在为所欲为,善只能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我们只能期待它渐渐强大。但是话又说回来,某某真正的好作家也曾经说过:“若是人人都是受害者,哪会有这么大的悲剧!”我们一直在为屁民呐喊申冤,可是很多时候却发现他们真得没必要被拯救,因为我们在他们眼里可能都会变成敌人,压迫他们的人却成了他们供奉的神。若是很多年后还有人能够再看到这本书,笔者现在所记述的不知道相比于那时的环境是一种黑暗还是一种光明。
所讲的这些,只是笔者自己粗浅鄙陋的看法,不代表任何人。
诗诗的大脑在不知不觉间也开始思考这些,虽然之前她从未对此有所接触,但现实正逼迫她不得不去面对和了解。当一个人认识到最深处的恶时,一般就会有两种状态,要不感化别个,要不自己被吞噬,而诗诗,她现在正渐渐走向被吞噬的深渊,一步步沉沦。思想正被侵蚀,善念完全被倾覆。于她而言,这真是极其黑暗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