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需要勇气;活,更需要勇气。
既已抛开了死,生,就是一件不得不面对并且经营好的事。
诗诗从酣梦中醒过来。她看了看表,已经夜间九点多,一觉睡得是这么死沉。她做了非常美妙的梦,自己的孩子在她身边嬉戏着,她安静地坐在阳光下面织着毛衣,远处站着一个男人模糊的身影,她想起身去看看那个熟悉的身影到底是谁,可那人却转身走了,她自己连忙起身追他,可是就在那个转角,那个伫立着一杆刷着黑色防锈漆的高挑路灯的转角,快转弯看到他的时候,她突然间就醒了,睁着眼睛,呆呆地躺着,在那一醒的瞬间,梦境便立刻消退得无影无踪。
她感觉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需要做什么的自然也不仅仅是她,而且,已经有人开始实施了。诗诗醒来的时候磊子不在了,赵姐在放杂物的角落那里整理塑料瓶、金属和纸板。没用一会儿,上面就传来推车的嗵嗵声。接着有人似乎在往地上堆东西。一会儿之后,车子又被嗵嗵地推远了,上面归于安静。
“磊子呢?”诗诗坐起来。
赵姐转过身:“运砖头呢!”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砖头?”
“在这下面建个楼梯,不是要生宝宝了嘛,方便你出去动动。”
“可我没说住这里啊?”
“你不住这里住哪里?”赵姐很着急,她把东西一撂,赶紧坐到诗诗身边。
“不知道。”诗诗心里思忖了一下,确实不知道何去何从。
“傻子,谁照顾你啊?”赵姐擦了擦手,然后攥着诗诗。
“自己照顾自己,总比连累你和磊子好?”诗诗低着头,语气里更多的是委屈。
“以后不准再说这些了,”赵姐把她搂过来。
“不行,还是离开,好些吧?”诗诗靠在赵姐的肩膀上,她心里还在纠结着。
“难道你嫌大姐这里脏?”赵姐声色俱厉,使劲地抓着诗诗的胳臂。
“没没!”诗诗羞愧地低下头,她感到赵姐不可抗拒的力量,所以不好意思再开口,她心里知道,赵姐是不会让她走的,况且她真得无亲无故,也没有一点自己生活的资本,她也只能住在这里了。
这时候磊子回来了,他跳了下来,刚刚洗过脸,水珠还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光,汗还是不停地往外蹿。
“运好了?”
“恩,是的,砖头,水泥都运好了,车也还会去了。”
“你李叔他们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来?”
“一大早就来,争取中午就搞完。”
“这一次辛苦他们了。”
“他们还说顺便就在上边胡同的死角落里建一个砖头柜子,把废品都放在上面,不要放在下面,空气不好,夏天蚊虫又多!对孕妇、小孩都不好。”
“这倒是实在话,他们想得周到。”
“这是我想得咧!”磊子挺起胸膛,咳了咳,诗诗和赵姐都笑了。
“赵姐,我明天想再去酒店做做事,趁现在还能赚钱就赚一点。”诗诗认真地看着赵姐。
“嗯,”赵姐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了,她知道这样对谁都有好处,也知道她这一次绝对违拗不了诗诗,“好吧,可一定要注意身子。”
“放心吧,我做到肚子有感觉就不做了,也就去做做轻松的活,不干苦力,能挣一点是一点。”她摸摸肚子,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圣母般的慈悲笑容。
“明天建好的话,算不算违章建筑,被拆啊?”
“有能耐就来赶我们!”赵姐说这话的时候,狠狠地咬了咬牙。三个人都笑了,又都心事重重。
夜晚,是白昼的前奏。
有些人喜欢白昼,是因为黑暗压抑而白昼清明,有些人热爱黑夜,则是因为,白昼的光明太耀眼,只有黑暗才能给他们慰藉,压抑却真实。
诗诗一早就去了,如今的她已经和以往完全不同,若是在街上行走的人是一个云淡风轻的老婆婆,别人绝对不会对那种慈善和蔼表示任何的诧异,诗诗脸上有一种与年龄极其不相符合的安详和慈悲,她微笑着对待这个世界,微笑着对待一切,对待任何人事。因此李彩彩看到她时,完全吓了一跳,还是和以前一样,她看到诗诗后就破口大骂,但是这个女人压根一点也不动气,即使是李彩彩困惑不已想要上来推搡她,诗诗也只是让着身子,脸上一直堆着笑。李彩彩被吓住了,她以为这个女人中了邪,骂了她一句神经病之后,就跑到一边,其实她并不是感到困惑,只是感到很没趣,人欺负别人,压榨别人时最想看到的莫过于就是别人在你面前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下贱模样,感受一下主宰别人的快感,要是这种感觉没了,也很少有人莫名其妙地再去找别人麻烦,获得不了自己的乐趣,却还要去这么做的,那倒真是一个傻子了。诗诗从后门进到酒店,看到熟人后都微笑着打招呼,小陈和小红看得诗诗后立刻跑过来抓着她的手,她们极其抱歉,悔恨甚至愧疚,诗诗是一个极好极善良的人,她把她们当朋友,所以在她们困难绝望的时候,诗诗总是站了出来,可是诗诗这段时期发生不虞之事时她们都是畏缩地躲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前天白天诗诗在大厅里面似乎是客人发生了什么争执,然后离开了,她们实在是太担心了,但是从小担惊受怕已经铸成了她们懦弱的性格,因此她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出来,前些日子诗诗受欺负,她们也从来没有站出来过,这有什么办法呢,她们本身就是被屠宰的羔羊。诗诗并没有和她们说什么,只是脸上挂着微笑碰碰她们的手,然后直接就走过去了,这里的所有人都感到极其诧异,所有的人都闪到过道两边,她们以为这个女人中了邪,怎么变得这么奇怪,这群人都是欺凌过诗诗的人,但是我们的姑娘只是和善地走过去,进了大厅门,然后乘上电梯上了楼去。所有的人都开始议论纷纷,讨论不出一个一致,结果就无外乎是:那个女人疯了。李彩彩看到有人偷懒,刚才又没有肆虐诗诗成功,现在正好逮个机会,便两手叉腰,朝着那群女人大吼,那群可怜的鸭子便都噗通噗通地下水,散了开去。这里面最担心的莫过于小陈和小红,她们对诗诗的反常极其忧虑,不知道那个姑娘发生了什么,一想到这里,超过忧虑情感的那种自责和羞愧又迅速地占领她们的心,她们感觉必须要为诗诗做些什么。否则永远都不会心安。
诗诗坐电梯上了顶楼,敲响了李国大的办公室。李国大此时正搂着一个女人,诗诗进去的时候,女人正坐在李国大的腿上娇气地笑着,看着诗诗进来,李国大吐了一口烟,邪淫地叫道:“是你!”
“对。”诗诗阖上门。
“找我什么事?”李国大拍了拍女人的屁股,那女人就下来,站在一边,整理衣衫,风骚地像解扣子一样扣好自己的内衣扣子,李国大往后仰靠在老板椅背上,看着面前这个脸上呈现出一种极其令他不爽的表情的女人。
“我想再做一个月就不做了,要生孩子了,”诗诗说这句话的时候,嘴往后咧了咧,强作友善的笑。
李国大听到这之后,眉头紧皱了下,敢情是不信,确实,他在怀疑,他在愤恨,这个大美人应该被他吞了,却不知道是被哪家的狗给先衔走了,吃剩下渣子。他把烟摁了。
“好吧,看你怀了的份上,你就天天在厅外站着迎宾就是了,脏活累活不干,但工资减半。”
“我没意见。”诗诗鞠个躬,转身准备出去。身后那个女人就矫情起来了,她扯着李国大在撒娇:“那女人肚子里的是不是你的?”
“不是不是,谁知道是谁的野种。”
“你可不要骗我哦,人家可还是第一次跟你呢!”那女人的声音让人浑身掉皮,诗诗听到后微笑着转过来。
“经理,您这样就不怕您太太吗?”
“她?在里面打麻将呢!知道我在这儿,她里面也有小白脸陪着呢!”李国大得意地往里指了指,那是一扇棕色木门,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叫喊声。
“哦,是这样。”诗诗脸上笑得更开了,她又鞠了一躬,在那男女的厮磨之声中出了门,她要回去了,为了避免和后边的人再碰到,她特意从大厅走正门出去,有客人看她的打扮,示意她过来点餐,诗诗似乎没听见,飘了出去,离开了这蹲着的丑陋蛤蟆。李国大他们可真还是勤奋,估计是彻夜奋战,不知疲惫。
诗诗并没有急着回去,她直接就散步到广场上去了,今日是个好天气,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边,散发着极其清爽的热,昨天还有一点湿湿的地面正在悄悄地往空中蒸发着看不清的水汽,虽然这一切都是无形的,但是这世界确实是被一种朦胧笼罩着,空气中弥漫着轻盈的清新。有一帮老者在那里打拳练剑,林间也充盈着模糊的白雾,有鸟隐藏在其中啁啾高鸣。广场上的高台静静地矗立在中央,诗诗找个广场边上一个安宁的石椅坐下,靠在那里,惬意地看着这个世界的早晨,她的周围都被树木的阴影笼罩,文昌阁的飞檐走壁在那里迎着阳光,它的背后肯定又是浓重的阴暗,但是若是生命没有缝隙,没有浓重的黑暗,阳光又会透射到哪里呢?诗诗感到有点疲乏,这世界让她感到很惬意,油然而生一种难以抵抗的安逸感,她想睡一会儿,在轻柔阳光的爱抚下,安宁地睡去。
磊子今天一天都比较忙,一大早就有三个戴着安全帽的中年男人灰头土脸扛着铁锹背着工具包走来了。其中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头发胡子都已经灰白的男人看到磊子后就咳嗽了一声,声若惊雷,磊子一听,一转身,连喊着“李叔”就飞过去了,李叔用手摸着磊子的头,兴高采烈地:“水泥啊都搅拌好没?”
“在那儿呢!”磊子用手一指,巷子里靠近窨井盖的地方是他一大早就打水加生水泥黄沙搅拌的水泥堆。
“会不会嫌稀一点啊?”李叔爽朗地大笑。
“那再调呗。”磊子赶紧蹿过去拖起一把铁锹,他昨晚确实蛮辛苦的,从工地来回跑了十几趟运来砖头和水泥,此刻,红砖正整齐的堆放在巷子的角落里。
“不用啦,大伯说笑呢!那哥几个就开工吧,勤快着点儿,和赵家妹子都是熟人了,相互帮衬着,也没有钱,单凭这良心,哥几个行起。”李叔捋了捋那件已经褪色的黄绿色工作服的袖子,抄个工具包就开始动工了,还有两位工人也都是一直照应着这可怜的母子的,他们有什么东西都尽量匀给赵姐,关键是他们太喜欢磊子了,虽然他们的婆娘都陪着他们在这里打工完全可以帮他们缝洗浆补,但是那些心善的人总是把衣服送来给赵姐洗,送来的还都是容易洗的,那些很脏很臭很难洗的他们的婆娘又都自己留下洗,除此,赵姐就做些缝缝补补的活,钱很微薄,但是那些同样处于底层身上扛着大山的人们又能给予什么呢,他们自己也有家庭要养,他们已经做到了他们的力所能及。就像这一次,磊子去了,他们几个二话不说就跑来帮忙了,还自己付钱拿了工地上的材料,但他们认为这是必须要做的,所以他们来了,没有一丁点儿的报酬,弄完就走,连茶水都没得喝。赵姐还特地吩咐磊子买了三包两块一包的香烟发给了三位大伯,他们憨厚地笑笑就收下了,没有一点寒暄,这些男人也就这点爱好。赵姐出来答话,他们也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一边叼着烟,一边挑沙的挑沙,下砖的下砖,李叔和潘叔在下面砌楼梯,彭叔在墙角砌废品间,磊子一会儿在井边用灰桶往下叉水泥和砖头,一会儿又在上面打下手。赵姐等诗诗走后,一大早就把下面收拾干净了,所有的东西都用油纸遮住以防染脏。这几个人工作极其认真,所以不到中午,建筑就都搞好了,剩下的善后工作就要赵姐他们自己做。三位大叔回去时,把剩余的砖头水泥都用重新推来的推车带了回去,李叔吩咐磊子:“不要来回地踩楼梯,多用点水润润,找点稻草把楼梯铺起来。”他们跟赵姐打完招呼就走了,赵姐千言万谢地直站在巷子口看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路口才回来。磊子则立刻就跑到郊外去,那里的农家习惯把草垛就近堆在路边,磊子找个大蛇皮袋,塞了十几捆,拖了回来,整整脱了两个小时,重倒是不重,就是体积太大,更何况他还是这么样一个小孩子。他费尽千辛万苦把草都拖了回来。与此同时,赵姐就更累了,她把下面除了衣物和日常用品的其他东西都分盒子整理起来,更是把一些脏兮兮的或者看着就碍眼的东西全部都搬到了上面。那个楼梯现在还不能走人,所以赵姐还是要踩东西从楼梯边上爬上去再滑下来。地上有好多水泥疙瘩,她把这些扫成一堆,迅速运上去,要不时间久了,这些真得就成了钉在这里的硬坨坨。磊子回来后,他把稻草铺在台阶上,其实这楼梯并不高,也就差不多一个人的高度,只是可以帮助人直接走到外面而已,磊子用了四捆草就足够了,还剩下很多,他就把草又铺到了床铺下面,床被垫高了几层,坐上去也更加柔软舒适。等到下午四点多的时候,他们才把下面的卫生基本清理完毕,他们忙得不亦乐乎以至于忘记了吃饭,也忘记了诗诗此时在哪里。那姑娘还在广场上悠闲地沉浸在自己由心里散发出来而浸染给整个世界的安宁里。地下再怎么整洁也还是丑陋的,赵姐于是又吩咐磊子买来了墙纸和一些便宜的小装饰,这忙了一整天的母子又不知疲倦地装饰起地下昏暗的世界,单是由于那粗糙潮湿的墙壁,他们贴墙纸就贴了一个多小时,管道上挂着一些塑料的鲜花和绿叶,异常鲜艳,铃铛也挂在空中,没有风,它们决计不会有任何声色,但是一旦人碰到它们,它们就“叮叮”作响。这密不透风的地下竟然也吹进了风,尤其在这些美丽的心灵在跳动的时候。
一切都是美好的,充满希望,迎接着新生。
诗诗晚上回到家会有多么的喜悦呢,她开心地看着这个新天地,热泪盈眶,她本来不是已经可以做到气定神闲了么?现在怎么又像一个孩子般哭了起来。深夜,她睡得好香好香,仿佛漂浮在美妙的天界。
笔者省略了很多,一切无碍于这个故事细节之处笔者大致都没有做详细的阐述,比如说这一章里赵姐和工人们的寒暄,瓦匠们是怎么工作的,赵姐和磊子又是怎样详细地打扫并整理一个美好的空间让诗诗安心产子。笔者都省略了,因为确实没有必要消耗太多的笔墨在这些上面,对于此作皆是无伤大雅,所以笔者认为也没有必要讲述他们以后的生活,不要讲诗诗在酒店又工作一段时间的遭遇,不要讲她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她的生活是如何改变,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再做这些探讨和描写了,诗诗现在简直就是一个慈悲的上帝,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在她的心里激起波澜,她的体内正在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这是让她由衷陶醉的事情,再过不了多久,她就不再是一个人,一个新的生命将会来到她的世界和她相依为命,所以笔者决定省略这期间的经历,比如说赵姐和磊子对诗诗的照顾啊,诗诗的工资被扣掉一半后又被贪婪的李国大又扣掉一半后离开了国大啊等等的,这个女人的心境如何越来越几近于神只,这些我们都不讲,每一本作品都有它的主旨,就像人们喜闻乐见一切的幸福和苦难一样。
下一章,我们将直接从诗诗临产开始,因为,一边是新生,一边又是她命运的再一次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