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大酒店也已经过了顾客的高峰期,它蹲在公路的十字路口,依旧睁着那么多犀利的眼睛,吐着鲜红的舌头,令人望而却步。可不期而至的雨这时候轻盈地降落在这个世界,把一切都遮蔽在一种说不出的朦胧背后,这是它在为死亡着色么?还是只有在夜晚,人世本该具有的本性才能如此轻柔地逸散出来?它真的很像是一种挽歌,没有人会将它做这种比喻,可是事实上,如此轻柔却扣到心扉的沉重,那种短暂欢喜之后所携带的无处不在的伤感不正是在重逢时所遇背叛才能感受到。一种怎样的痛,可以瞬间将人击倒,没有勇气站起。
诗诗冒着细雨,往酒店那里跑去,路上的行人似乎在瞬间都蒸发掉了,街景早已空旷和萧索,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女人站在一些树木的阴影里躲着雨,她们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烟头一亮一暗,诗诗并没有注意她们,而是径直从她们身边跑过,穿过人行道。
巨型怪兽在夜色里淫笑着,蹲在那里,等着它的猎物爬上舌头,然后它一下子吸进去,使劲地嚼碎嚼烂。诗诗跑到了国大酒店旁边,但她连瞥都没有瞥一下,便直接拐向了酒店旁边那个很窄的巷道,在狭长的黑暗里奔跑,穿过一条街,再穿过一条,一条又一条。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家灯火辉煌的超市,她跑了进去,没用一会儿就又跑了出来,然后左拐右拐地又消失在黑暗的巷子里,依然有流浪猫蹲在墙角睁着幽绿的眼睛,但诗诗全没有察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奔跑,她甚至压根没感觉到自己在奔跑。在这一条窄长的黑暗尽头,是一条冷清的街,她停下来,喘着粗气,面前是一家蛋糕房,里面的灯都熄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前台开着一盏暖黄色的壁灯,一位老婆婆站在店外的檐下,拄着拐杖,她显得有些瘦弱,尤其是在这黑夜的寒雨里。诗诗太开心了,那家店还开着,她终于知道自己下意识奔跑的原因,她到这时候才缓口气,开心地走过街道,想要进到店里,可是当她走到街道路边往那边眺望的时候,她却突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人身子颤抖了一下,像是遇见了吐着信子昂着脑袋的毒蛇,又像是看到了严寒里初春的暖阳,她眼睛里的泪水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滴落在湿润的柏油路面,和雨水搅和在一起,四周是暗黄的灯光,灯光的投影里,雨飘飘洒洒地落着,洗涤着这个世界,她的眼泪融入到这被清洗到纯净的世界里去。那里有一位白发苍苍的婆婆,她站在台阶上,先也是一惊,之后,突然间晃了一下,差点没站住脚,倚住背后的门--那是李婆婆啊--诗诗的上帝。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诗诗像个孩子一样大哭出来,她是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地大声哭泣着,曾经她还那么幼小,那么无助,受到再多的委屈也都是抿紧了嘴巴,默默饮泪。可是今日,她竟是这么放肆地享受起哭泣的痛快和乐趣来,整个世界都悲伤着,陪着她哭,陪着她难受,把它自己的忧愁也宣泄出来--雨下得更大了。
婆婆却笑了。
她站在那里和蔼地看着街灯里那个善良又脆弱的孩子,张开一只手臂。诗诗丢掉了刚从超市买回的足球,它被装在塑料袋里,带着袋子滚到了路边。诗诗哭着飞了过去,紧紧地抱着婆婆,眼泪决了堤。
婆婆哈哈地笑着,眼睛也早就湿润了,她轻轻地拍着诗诗的后背:“不哭不哭,想死婆婆了,想死婆婆了。”诗诗完全说不出话,她只是哭着,此刻,她的世界里只有眼泪,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磨难、耻辱就在这一瞬间迸发出来,这些怨恨要是施加于人,会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力量,可是她选择把这些苦痛施加己身,这些像无数条毒蛇缠绕并且一口口吞噬本体的恐怖力量一遇到婆婆之后,那长久堆积的怨愤竟然一下子烟消云散,变得和这夜雨一样柔情。
“婆婆,您怎么不要我了啊?”诗诗用手轻轻地任性地捶着婆婆的后背,哽咽着。
“对不起,婆婆不好,是婆婆不好,”她用手捋着诗诗的已经有点干枯的头发,这种干枯并不是和湿润相对应,而是指得一种受虐的病态。原来头发还是盘着的,在刚才没有意识的奔跑中,发带不知飘到了哪里,头发都沾上了凉凉的雨珠。多日不见,曾经那么矍铄的老人如今已经老态龙钟,身子也变得单薄清瘦。
这两个人接着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陷在一种难以说明白却彼此都知晓的苦痛里。婆婆牵着诗诗的手,拉她坐到店里。她们并没有谈论多少话题,这个上帝出现的太晚了,晚到已经没有能力给快要死去的人活下去的力量,更何况,这个上帝自身似乎也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窘困境地,她的精力精神都早已燃烧殆尽,再接下去的某一天,突然的某一刻,她会突然倒下,然后,不再醒来。
接下来是她们的简短的谈话。诗诗已经不哭了,看着眼前憔悴衰老的婆婆,她不能任性地再让婆婆感到悲伤和难受,于是,她笑了,笑得很开心,那种笑,是别人一看就会鼻子一酸的笑--眉头紧蹙,脸颊由于僵硬和抽搐,眼神里满满的忧愁,谁看不会心碎!诗诗抹抹眼睛,一下子满脸开心的笑容,之前的苦楚顿时烟消云散:“没事啦,没事!我就是想您了!所以才哭的!”
婆婆紧紧攥着她的手,并没有答话,只是温柔地看着诗诗,用她一贯的眼神:“这么说,那个纸条是你写的了。”
“嗯,磊子今天生日呢!”
“真的啊!那小家伙一直在长着呢,那么精神,以后肯定是个成事的精儿!”
“我本来以为这里关门了,按理说,早该关门了,”诗诗环顾一下幽暗温馨的四周,店里的奶油香和水果味让她感到一种温暖。
“我来接媳妇回家,她说昨天捡到一张纸条,我就留下来了,让她回家去。”
“这是您儿媳的店啊?”
“可不是,”婆婆站起身,她缓缓地走到玻璃柜台边,提起一盒蛋糕,拎来放在桌子上,“磊子等于就是婆婆的小孙子,这盒蛋糕就是婆婆给的!”诗诗并没有拒绝,她也没有可以拒绝的理由。她幸福地看着婆婆从裤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的荷包,从里面拿出五百块钱,“把这给磊子,婆婆就不去了。”诗诗站起来,她抓住婆婆的手,在她依旧在找理由拒绝的时候,婆婆那双骇人的手映入眼帘,那双曾经的巧手依然是无比枯瘦,红紫色的血管清晰无比,仿佛嬉皮笑脸地等着爆裂开来,皮肤上长着大大小小的老人斑点,这让诗诗很难受,记得前不久,这位老人的那一双手还是那么充满灵力,代替上帝,挥洒慈爱,她的那双曾经满是上帝慈爱的眼睛现在正深深陷进一种不可自拔的忧郁里面,这让诗诗满心伤痛,她毫不忍心做一点点违拗婆婆意思的事情,这老人家任何的皱眉和颤抖都在钻着她的心。
真正的善良者有一个很大的通病--宁可失去自己,也不愿失去他们自己那些珍视的人、事和感情。
她们接下来并没有说什么,虽然诗诗有很多很多的话还没有讲,但她什么也没有再提,她并不是不想讲,只是不想把自己所有的痛楚再告诉这个憔悴到行将就木的老人,更何况,她自己也是一个将死的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什么要死了,还要把那些曾经存在着的苦与痛施加给这个世界?虽然这个世界对她从来没有爱过,但她自己却不打算去恨它,去诅咒它。死了,一了百了,那些曾经存在的黑暗都会灰飞烟灭,荡然无存,多好的一件事情,这个世界就干净了,从此没有一点污秽。
对啊,污秽的爱死去了,剩下干干净净的丑恶和肮脏。
多么美好的世界!多么纯澈的天国!
晚间十一点多的时候,诗诗离开了这里,她心知肚明,这一次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婆婆,不管她们两个到底谁先死去,时间都不会太久。所以她一直在倒退着往前走,左手拎着蛋糕,右手提着塑料袋,婆婆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像是要被风刮走,诗诗也渐渐地被黑暗吞没进去,她们相互对视着,距离越来越大。这条街恢复了死静,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老人一个人默默地拄着拐杖站在石阶上。
这个世界飘着雨,充满了愁苦的寒雨。
她们第一次见面,婆婆给了诗诗生的希望;最后一次见面,婆婆给了诗诗死的决心。
诗诗正往磊子那里走着的时候,这个城市正渐渐步入梦乡。
还是夜晚,还是那条街,还是那个路口,诗诗停下脚步的时候,磊子果然就从地下钻了出来,他大喊着:“娘说你肯定会来。”
诗诗一瞬间笑得好开心:“生日快乐。”她把蛋糕和足球递给磊子,那个小家伙高兴地连连怪叫。
“哇,蛋糕,我只捡过盒子,却没吃过,一定很好吃。”
“足球勒!这真的是足球吗?我就碰过一次,还是那一次在那个西城小区的足球场那里捡宝贝的时候,那些孩子把球踢了过来,我当时就好心捡起来摸一下,他们就把我揍一顿,说我弄脏了。”
“我以前只玩过皮球,那种橡胶的,棕色的皮,很小,我爹一只手就可以包起来。”
这孩子平时话并不是很多,今天倒是喋喋不休,诗诗紧挨着磊子坐下,赵姐去煮水饺,皮、馅都是赵姐早就给钱托工地上打小工的大婶弄的。她盛来两大碗递给磊子和诗诗,自己则抱着个小碗。
“我早就饿坏啦,娘愣是说等你来,娘你怎么吃个小碗哪,今天足够的哇!”
“不!妈不饿,一天没动,中饭还没消化呢!”赵姐快乐地看着磊子。
诗诗倒过来一半:“吃吧吃吧,难得这么一天,我才是真的不饿呢!待会儿还有蛋糕吃!省着肚子吃蛋糕!”他们三人愉快地笑着,“磊子怎么不拍拍球啊?”
“弄脏了多不好哇。”他煞有介事地皱了皱眉。
“不弄脏怎么踢啊?”赵姐疑惑地问。
“我存着,反正又不会坏,等到回家的时候,和家里的伙伴们一起玩。”
诗诗突然鼻子一酸,她使劲地憋住,才没有显露出自己此刻的崩溃,立刻调整好情绪。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波动?她突然间想到了白天那个男人,这里的两个人一个是爱着他的妻子,一个是爱着他的儿子,他们不远千里,来寻找他的尸首,不得已苟活在这阴冷的窨井里,可是他却抛妻弃子,一个人逍遥地过着如今花天酒地的生活,有可口的饭菜,有不同的女人,可他的妻儿此刻还在忍饥挨饿,还在饱受别人歧视,饱受生活的折磨,生活在失去丈夫失去父亲的悲痛里,磊子曾经说他的爸爸死后肯定会去到天堂,现在,他果真在天堂生活得滋滋润润,却把他们母子抛在了地狱。烛火在摇曳,诗诗看到他们母子此时的处境,心完全浸透在痛苦的海洋里,若是她不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该多好,她也就只是为他们失去亲人而给予怜悯而已,可是如今,她一边承受着怜悯,一边承受着无穷无尽的欺骗和卑劣,她太苦了,整个人都被悲伤浸透了,心里早就吸满苦水都快溢满出来。她太想告诉赵姐和磊子真相了。
隐藏的背叛像无数只蝎子挠着它,虚晃地摇摆着毒钳,却迟迟不下手。
她崩溃了!
“赵姐,我有话想对你说。”诗诗抬起头,眼里已经是泪水了。
“嗯!”赵姐深深地应了一声,抬起头。
他们娘俩此刻是快乐和幸福的,虽然他们经受了那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苦痛和折磨,但这一瞬间他们是那么幸福,他们这一生有多少个瞬间会有这种幸福呢--极难得的一次,还要这么无情地破坏掉吗?诗诗这么想着。“晚会儿再说吧。”她低下头,吃东西已经完全嚼不出新鲜,满嘴都是苦涩。
磊子只在橱窗里看过蛋糕的样子,曾经有一家扔垃圾的时候,他看到蛋糕还有些奶油没有吃干净,竟然蹲在一个角落里舔干净了,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吃蛋糕,也是他吃到的最美味的东西--那一天他一如既往地饥肠辘辘。今天是第一次--蛋糕、蜡烛、祝福都属于他,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他竟然也哭了,尤其是在生日快乐歌里的时候,他扑在赵姐怀里失声痛哭,这是激动快乐的泪水啊!就像做梦一样。
“许个愿望吧,孩子,”赵姐轻拍着他的背。
小家伙许愿的姿态有模有样,闭着眼睛,两手紧攥,放在胸前,他嘿嘿一笑:“电视里都是这么做的。”
蜡烛熄灭了,他显得极其欢乐,脸上一直保持着兴奋和惊奇,从接到生日礼物到点蜡烛再到许愿。
“告诉姐姐许的什么愿望吧?”
“不是说出来就不灵了嘛。”他狡黠地瞥了诗诗一眼。
“上帝不会怪罪小孩子的。”
“真的?”
“嗯嗯!”
“我希望爸爸在天堂里能够好好活着,保佑我们三个人。”他说这一句话的时候,那么严肃和庄重,神情里还有几分羞赧。
诗诗完全崩溃了,听到这个心愿时,她靠在墙上,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疼痛,整个人沉浸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之中。
“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世界!”
她骂脏话了?是的!她骂脏话了!她第一句脏话骂给了全世界,我们心目中这美丽的、善良的、圣洁的姑娘她骂了脏话。
诗诗和赵姐都只吃了一点蛋糕,磊子直吃得肚皮滚圆,蛋糕盒子上的奶油全被他舔个干净。吃饱喝足后的小家伙太困了,直接躺着就睡了,怀里紧紧地抱着足球。赵姐温情地看着磊子,给他盖好被子,然后转过来抓住诗诗的手。
“没事吧,怎么老感觉有心事,刚才有什么事要说的?”
诗诗顿了一下:“没没,这里有一千块钱,今天遇到婆婆了,都是她托我带给你的,不要推让,反正不是我的。”
赵姐嘴唇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深深地叹口气:“我准备回去了,好好过日子,不能再让这娃儿受苦了。”说到这儿,赵姐转回头摸了摸熟睡中磊子的脸。
“好事啊,什么时候走?”
“还不晓得,再缓缓,反正是铁定要走了。”
“嗯,这倒也是,磊子决不能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就是不知道父爱的缺陷谁能补偿给他。”赵姐垂下头,这个年轻又苍老的女人像一只摇摇欲坠垂死的枯叶。诗诗又想到了那个恶心的男人,所有的仇恨、怜悯都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她突然感到一阵昏天黑地的晕眩,一种强烈的呕吐感似乎要挣破她的咽喉,她撑着地面,干呕起来。
“没事吧?”赵姐急忙地拍着她的后背。
“没,没,今天太累了,歇歇就好,就好。”
赵姐慢慢扶着诗诗躺下,自己也睡在诗诗身边,诗诗一要呕,她就伸手去捋诗诗的背。诗诗太痛苦了,她似乎感觉自己快到大限了,难道明天已经打算去死,命运却也非要今天就夺她的命,不让她得逞,“这该死的命!”她心里暗暗咒骂,“就不能让我自己去死!”
蜡烛熄了,周围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