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些人早起,比如说从农家去城里的菜市场赶早集,在二月二十七号清晨他定会看到一个游灵在旷野中艰难地跋涉。
这个游灵在冰寒凄惨的早晨从西界向城市方向缓慢前行着。在早上看到这种衣履单薄垂着头发的女人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所以,大多数的人都选择从身边疾驰而过,说是疾驰,其实也没有多快,因为地上是厚厚的积雪。那个女人两只手交叉着紧紧地抱在胸前,瑟瑟发抖,没人看得清她的脸色,也没有人愿意去看清,万一那是一张铁青没有生气的脸,定会把人吓得一生都落下病根,所以路人选择性地忽略她,漠视她,毫不搭理她,哪怕是那个开着电瓶车的农家小哥,他虽然因为自己原有的淳朴动了恻隐之心,想捎女人一段,但是又是农家那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小民主义作祟占了上风,思量了一下后,他就决绝地开着电瓶车向北疾驰而去。
当然,那天清晨这条路上并不是只有早起耕耘的人,在这样一个被大雪覆盖的世界里,有什么东西可以耕耘的呢?其实,由于人的猎奇心理在作祟,我们都知道那天那条路上肯定会有不少的车辆向南边西界方向开去,也有车从西界那个热闹的地方回来,这里面有私家车,有电视台的公车,有的是从远处赶来的记者,有的是持续赶来看热闹的平民,有的是炒作的律师,有的是些打手混混,还有满脸怒气扛着牌子的“社会正义人士”,当然,他们在车里是怎样一副嘴脸没有人知道,但是他们下了车会有怎样惊艳的表现,那又是我们可以揣度出来的,当然还有的车却是运着物品驶向海关,对这类货车笔者却没有什么好贬低的,因为敢走这条关口的,绝对都是老实巴交的正经生意人。
他们都从那个饥寒交迫的女人身边呼啸而过。
没有人停留。
那个女人想了很多事情,脑子里乱成一团。她已经极其饥饿,比饥饿更痛苦的是她的身躯所感到的冰冷,她的下身只是一件长裙,丝质的,在寒风中强劲地飘荡着,又像鞭子一样打在自己早已冻僵的腿上,但是比这个还要痛苦的却是她脑子里思考的东西,林宇是不是已经逃脱成功?郑叔接下来要面对什么?那件事情到底会怎么收场?自己又该何去何从?最让诗诗恐怖的就是最后一个问题,实话说,这里的每一个问题都让她牵肠挂肚,可是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是让她最惊恐的。她凌晨从那里出来,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在她终于缓慢地移到家门口时,她曾为是向左还是向右纠结着,她看到那辆埋在雪里的自行车,只是下意识地走过去,还差点被那辆银白色的跑车撞着,这个女人那时是怎样一种情怀呀,她的灵魂竟然会轻盈起来,就像她当时竟然是用一种极其温婉的眼神看着那辆被埋的自行车一样,她的心竟然在轻盈温柔地低语:“哎呀,怎么开得这么快呀,多不小心哪!”她自己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心灵会在经历过创痛后说出这样一番话,若是她自己意识到自己说了这话,她肯定也会被自己吓一跳。灵魂深处顿生的一种悲悯不知道是源自于何处,就那么一瞬间从她灵魂深处迅猛地奔涌着。她没有去扶车,竟然在灯下舞了起来,莫非她的悲悯是因为上帝彼时彼刻驻扎在她心里一小会儿,寻求短暂的安歇?她不由自主地下了山,像是被一种隐秘的力量控制了,怀着一种悲悯,世界在她眼中变得不同。
四周是雪茫茫的世界,田野里全部盖起厚厚的棉被,曾经她和林宇在山间俯瞰着的平原、湖泊此时此刻都淹没在圣洁的白里。天气的极度冰寒使得湖面早就结了厚厚一层硬甲为鱼儿来抵挡冰天雪地,雪落在上面,连湖也白了,湖底却异常黑暗,外面漫山遍野都是雪白。公路长长的看不到尽头,消迹在远处的黑影里,两边的路灯投射的暗黄的光只覆盖在无比狭小却绵延向前的空间,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人可以看到雪落下的踪影,铺张,豪放,又款款。身边、远处的景色都是灰暗的,凝重的,依稀可知的雪白、灰暗和凝重在远处完美交融。渐渐地,天开始亮了,雪停了下来,远处的天边变得有些惨白的明亮,这里特有的类似丹霞的地貌使得无数座高高低低的山矗立在空旷的平原上,尤其是远处,那无数座山默默地连成一片,静默地伫立着,明亮惨淡的天边亮光透射出这些冷峻的身影,路灯熄灭了,这清晨就完全是自然的颜色,远处冷峻的身影沉默又威严,像极了不苟言笑的智者,难道他们此时此刻也在为命运的不公而抗议和悲鸣吗?山是无声的,灯熄灭后,整个清晨的世界沦陷就在混沌的凄冷里,远处惨淡凄冷的白,静默的山形,模糊不清的路,自然美图的画质似乎被谁调成了锐利,见到的人,心似乎被贴上一块玻璃板,另一块锋利的玻璃在上面划着,发出令人直打哆嗦、发毛的尖锐声,一切变得锐利,失去柔和,但诗诗悲悯的情怀却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慢慢地,天空变得越发光亮,锐利终于开始褪去,自然慢慢地舒展出自己原本的美来,近处的原野,河川都是那么美好祥和,近处的高山上有了一顶厚厚的白棉帽子,遮住了上面这里茂盛那边光秃的头顶,白云,鸟儿都不见了,清晨死寂死寂的。左边,右边都有着扎堆的树林,它们成堆成堆地扎成不同的方阵,很无逻辑地散在这平原山川之间,或是在麦田里,或是在山脚下,或是在湖边,或是在公路旁,但是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全部是黑色的身躯,雪白的枝丫,多美的景色呀,一大块一大块规整的雪白,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安静地享受着自然之母豪爽的恩赐。可是这时候,诗诗的悲悯突然停住了,驻足的上帝一下子飞走,所以她又不得不思考之前自己需要考虑的问题--林宇确实是逃走了,她相信他们,郑叔会面临的问题也是逃不掉的,但她对那些已无能为力,所以想也白想。但是,她自己呢?要何去何从?起初,她心中悲悯的情怀使她完全没有明白自己的处境,但是那种情怀过后,灵魂躲避起来时,她才感到自己竟然是这么饥饿和寒冷,她原本身体就虚弱,又经历过精神和肉体上的极大摧残,她丧失了自己最美好的东西,丧失了自己最爱的男人,同时也和自己原本可以达成的心愿一下子把距离拉成了永叵的渺茫,她受到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再加上她在这里已经走了快五个小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感瞬时袭上心头,她有一种极大的渴望倒下去休息一会儿,但是双腿已经变得极其僵硬和麻木,完全支配不了,她的身体也僵硬了,腰也弯不下去,她停不下来自己的脚,那双腿已经因为冰寒而变得没有知觉,丧失感觉,她只能听凭自己的脚向前机械地走着,但她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还是那个问题,她要何去何从?肉体永远都是次要的,一个人单凭思想和意志都可以活着,但就是这时,她的精神世界突然间被恐惧充满,整个人陷入一种几乎癫痫的颤抖里,那种灵魂世界的坍塌和死亡,谁能救得了?她感觉自己要死了,她不想死,但她感觉自己要死了,她在倒下,缓缓地倒下,像座冰冷的石碑,像具干朽的木乃伊。
就在她几乎迷蒙到昏厥的时候,她似乎感到了温暖,她勉强睁着疲惫的双眼,天的尽头,那静默的空竟然放出金黄的光来,这些金黄的光投射在这雪白的世界里,热烈着,奔流着。这些光照耀在那些智者的头颅上,那是智慧,是希望,她转过身看看身后的世界,瘦弱的影子被那光芒拖得老远,印在厚厚的积雪上。她心里竟然又涌起一种不一样的悲悯,但是和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心底竟然燃起一种希望。
“既然智者的光芒在那里,那我姑且就往那里走下去吧!”她喃喃自语,一下子精神起来,继续向城市那里移动。就这样,那个卖菜的小哥晚上收摊回家还是看到一个女人往城市方向的那条公路上艰难地跋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