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山上盘旋了一个小时终于开下了山,它在雪地里以最快的速度奔驰着。我们知道林宇和诗诗曾经在山上俯瞰着下面的平原,现在那田野,那湖面都挤满了雪,昨日的景象变了模样,昨日的人也只剩下一个,活着却也只像是剩下半条命,奄奄一息地倒在车里,再没有精神再去看周边令他伤心欲绝的旧景。
汽车下了山后就有一条直通港口的高速公路,这条公路在平原里蜿蜒着,绕着一座座山庞大的本尊和影子,曲折百转地伸向远方。路灯在一段路的尽头消失,晃过无数个峡口后,公路终于又仿佛从一段段的碰壁里绵延到天的尽头--山林已经过去了,数万座山峰已经全部被抛弃在后面,面前是笔直的公路,一往无拦的平原。公路上只有承佑一辆车在开着,他打到两百码在积雪的公路上狂飙,奔向港口那艘可以暂时解救林宇的货轮。终于,在路上疾行一个小时后,承佑看到了设立在前面的西界港海关,这里远离喧嚣的城市,直接和出口安检处建在一起,西界港海关五个字在彩灯的巨型探照灯下金光闪闪。他们四个眼里却都是一片灰暗。一个身着制服的男子走过来,承佑看到他肩章上的一道横杠和两枚星花。
“轿车靠边,例行检查。”
承佑满脸堆笑:“我是货轮上货物的老板,来看看情况,关务员行个方便,”他知道此刻西界肯定是一片热闹,林宇的照片肯定也已经发往了各个检口,他不能让林宇被发现,“行个方便,我验验货,待会儿就出来。”承佑拿出厚厚的被报纸包住的东西,谁都知道里面是什么。
“少废话,莫非你车里藏着杀人犯?或者是贩毒?走私?”小伙子目光威严,咄咄逼人,他一把手拍掉承佑的贿赂,声音里满是呵斥,而且音调一个字比一个字高,“下车!”他铁面无私地吼着。
承佑不知如何是好,一切都命悬一线。就在此刻,小伙子身后突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放行!我担保他们没问题。”佑哥定睛一看,那人的肩章上有三道杠,三枚星花,身材壮硕,制服外面套着一件宽敞暖和的军大衣,帽檐的投影遮住了整张脸的神情,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在阴影里散发出刚正不阿的气息。小伙子连忙闪到一边,他心目中的神--许督察来了。此刻,笔者认为非常有必要稍微简短地概括一下许督察其人,毕竟他就是之前我们说过的四把椅子的其中之一。在小关务员还涉世未深的心目中,许督察神一样的人物,是一个铁面无私的判官,他从不收受贿赂,为人谦和,起居节俭,在他手上,数不尽的走私贩落网,不管后头是有多大的势力在撑腰,他那如洪钟般响亮的声音让所有违拗道德和法律的小鬼瑟瑟发抖,惶惶惴惴。西界港就是走私的墓地,这里没有一条漏网的鱼,渐渐地,几乎没有心怀鬼胎的人打这条水道的主意。这是好的政绩啊!可是呢!这个社会是不允许好的政绩的,虽然之前我们所讲的成就要完全归功于这个男人,这一切他居功至伟,可我们不得不提他愚蠢至极的地方,正是因为他这样的无私和公正,他却成了众矢之的,在官场上他因为自己的无私而挡了别人的财路,所以处处受下属举报,同僚排挤,上司压榨,这个社会是容不下正义之士的,不和谐的因素会成为埋在花天酒地生活里的一颗深水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爆炸,一爆炸就会把那些狗东西统统剿灭。机灵的狗东西怎么会坐以待毙呢,面对这个毫不谙官场之道的蠢货,所有人都想让他低下头来和他们同流合污,但他自始至终都昂着脑袋用那洪钟般的声音说话。最后他只能到了这里,在这一个偏僻的小港口,忍受着孤单寂寞,他常常地对着宽广的水面发呆,一个人徘徊在岸边,抽着闷烟,大概是志向未达,大义未伸,一切便都抛弃了他。那刚出来实习的关务员小伙子是不谙世事,不懂人情世故的,他此刻还棱角分明,血气方刚,所以在他眼里许督察是个山一般的英雄好汉,说的话就是至理箴言,无可违拗,因为是英雄便不会作恶,因为是圣人便不会说谎,君子之风,侠义之道,所以,当督察说出这一句“我担保”的时候,有哪一个会怀疑这个谦谦君子风气的猛汉是在说谎,他说没问题,那绝对是没有问题的,谁会怀疑呢?更何况站在这里的还是一个至诚至信钦佩他的小伙子,督察无疑早已在他心目中竖起了一座坚不可摧的道德丰碑,无可亵渎,无可撼动。
许督的帽檐上已经积了一层雪,他摘下帽子,掸了掸,做出放行的姿势,嘴里呼啦着白气,风呼呼地刮着。
他看着后座的窗户,窗里的郑叔也望着他。
车就这样从关口开了进去,佑哥飞快地加速,跑车又向前疾驰了五六公里的路道,两边是货物囤积区,还有停车场。再往前十米就是水面,此时波涛正在风的凌虐下猛烈凶悍地拍打着堤岸。大雪已经覆盖住一切有颜色的事物了,世界一片雪白,前面有一艘巨大的货轮,它静默肃穆地停着,在蒙蒙亮的清晨里透出高大鬼魅的影子,舷梯上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五点钟的光景,虽然平日还是黑漆漆的,但是由于大雪的缘故,这世界已经变得有些光亮了,全是凄清寒冷的铅灰色,万分沉重。
窗外风声凄厉哀绝,人压根站不稳,人世因为凄绝的风声变得万分死寂。
“幸好有许叔在,”承佑深呼一口气,“林宇换衣服。”他从副驾驶座上扔给林宇一个大包。佳其帮林宇脱下一件件衣服,擦净血迹,他的身体像是散成一堆似的,软绵无力。逃犯换了一身整洁的保暖内衣裤,下面套上棉裤,换了一双崭新的篮球鞋,上身罩了一件毛衣后又加了一件黑色羽绒服。佳其静静地看着他,给他戴上了最后的装束--一条围巾,她努力地想要记住这张迷人的侧脸,以后许是再也见不到了,其实,她也一直想对林宇说一句话,只不过发生这些事情之后就再难以开口,可是她可能将永远地失去他了啊,这一行,前途未卜。佳其鼓足了勇气刚想说话,林宇却又哭了起来,是的,他从围巾上嗅出了诗诗的味道,他突然间想起诗诗说要织给他的围巾,那一晚她的样子还在脑海里,银铃般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她出门的时候留下了围巾,却失去了自己,他已经哭不出声来,只能像一个孩子似的发出悲怆的呜咽声。
“五点了,”承佑看了下表,他推门下车,后座的三个人都坐着不动,风却毫不斯文,它裹着暴雪从前车门砸进来,刚才打在玻璃上的叭叭声此刻砸进了车里。承佑关上门下了车,暴风雪暂时阻隔在外,他开了后车门,于是,短暂的安宁后,风又一下子直接冲着他们三个闯了进来,外面的暴风可真大呀!在这宽广的海面上肆意驰骋,夹着暴雪,打得人脸生疼。郑叔颤颤巍巍地出来后,差点没站稳,要倒回到车里去,林宇在后面撑住,事实上,郑叔情愿自己能倒回去,几个人再坐回车里,带着林宇回家,待会儿又能一起用早餐,看着他和诗诗欢快地去上学。这一切真得就像是一场幻梦,到现在他们都还不信发生了什么。
林宇和佳其都已经站在车外,周围一片银装素裹,地上积着厚厚的雪,鞋子深陷在里面。近处是无边的铅灰色海面,遥远处海天相接,连缝隙都不留一条,就像现实一样将希望堵死。佑哥把包给林宇背上:“钱都在里面了,还有食物,饮水,零钱。船长那里郑叔已经打点好了,出发吧。”他拍拍林宇的肩膀,刚积着的雪落在地上。林宇眼神空洞,他无助地望着郑叔,再望着佳其。
“真要走么?”身后远处的安检口还有探照灯光在闪烁。
“走!”郑叔狠心地吼道,“而且不准联系,郑彪会追到你!”郑叔说完背转过身子,颤抖着,风声盖过了他的吼叫,一时间荡然无存。佳其扑到林宇怀里,紧紧地搂着他的腰,放肆地哭起来。
船上一声哨响,接着鸣起汽笛,甲板上出现一个身影,他拿着喇叭:“走吧,船长在等你,五点十分了。”
佑哥过来拍拍林宇的肩膀。
浪花凶狠地击打着雪的世界,鞭笞着每个人脆弱的心灵。林宇拍拍佳其的肩膀,她抬起头,已经是一个泪人了,帽子上的绒毛被风刮地凌乱不已,她的头发也乱了,遮住了半边脸,林宇只看到她垂着的哭红的右眼,细长的眉毛,紧咬住的嘴唇,冻红的脸。
“其妹,我走了。”
听到这凄楚的声音,佳其愣了一下,慢慢地缩回手,是啊,其妹,只能是其妹,林宇的称呼已经给了她答案,她的话不必说了,这个伤心的姑娘就看着她喜欢的那个男人向后退去,她啜泣着,雪花打得她脸生疼生疼,但她已没有一点知觉。
“郑叔,难道你没有话对我说了吗?”林宇吼着,他一边退一边哭。那个身影一直背对着他,林宇看见他在颤抖。佑哥跑上来和林宇紧紧地拥抱一下,便把他推上了舷梯。哨声又响了一下,林宇已经越来越远,越来越高,他声嘶力竭地又喊了一次--“没有话对我说吗?”他已经站在舷梯的中央,站在庞然大物的暗色轮廓里面。
回答他的依旧是咆哮的风。郑叔依旧背对着他,颤抖着。
林宇登上了甲板,地面上的三人已经很微小了,他们站在堤岸上,林宇看到的是下面汹涌的波涛,恣睢狂妄地怒吼着,冲击着堤坝,打出白色的泡沫。他愁苦地望着雪茫茫的世界里面那个渺小到忽略不计的背影--在冰冷疾风中默默地背立着,像是一座行将颓然倒塌的石碑,他真想上去扶着,外在的世界是多么的残忍和严苛啊,石碑在这一片苍茫之中只像是一片单薄的树叶,蜷缩着,佝偻着,瑟瑟发抖,苟延残喘,悲伤,剜心的疼。那个男人二十年后才获得了一份亲情,可却在转瞬间又一下子彻底的失去了,他衰老的太多太多,遭受了命运太多太多的不公。
货轮汽笛声响了,缆绳被船员解开,就要起航,林宇突然感到对前行世界里未知的恐惧和孤独,他要一个人去面对多少残酷和黑暗的现实,他看了看远处恐怖的海天尽头,又转过头看着那个孱弱的背影,眼泪突然间奔涌出来,就在轮船开动的那一刻,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爸爸,父亲--”
轰隆的波涛声惊天动地,暴风雪横行在这个残忍冰冷的世界,掩盖住了他这人为所能发出的弱如蚕丝的声线。可是,就在这时,林宇分明感到那个身影转了过来,往堤岸边上小跑着。
他哭了,嘴里喃喃道:“爸,你听见了吗?”
堤岸离船越来越远了,渐渐地,那三个渺小的身影和一片雪白凄清融在一起,再也分辨不清楚。堤岸成了一条线,货轮变成一个点,这世界就剩下,漫天的雪,宽广的海,别的什么都没有,海面上波涛汹涌,卷着雪,浮着泡沫,像是一个在呐喊,在抗争的囚徒,莫非它是在为他们四个惋惜么?莫非它知道所有人的命运?莫非它也懂得什么叫对未知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