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愿景总是会和现实大相径庭。哪怕愿望极其无私,这也不会妨碍它自己成为一种奢望。
我们前一章谈到了心事这个奇怪的东西,它将人的面目和内心隔开,在心灵的视界里若是人们可以面对镜中自己,他们定会发出一声慨叹:“啊!那是我?”心事就是烦扰,烦扰来自欲念,一切畜生和非畜生都有欲念。
简而言之,林宇的心事就是复仇,诗诗的心事是报答郑叔收养之恩,郑叔的心事则是千方百计阻止林宇走进仇恨的世界。这么一看,他们的用心不也是掺杂着自己的欲念和意志?可是谁又能掣肘它们的高尚和无私?愿望归愿望,达或不达,人力不能左右。就像这一晚,林宇的愿景仅仅是睡一次舒坦无噩梦的好觉,可是,即便要求如此卑微,梦魇之神又凭什么非得满足于他?它肆虐全凭自己喜好,对善人恶人都是一样。
密密匝匝的树林摇曳着黑暗的鬼魅,深处闪亮着无数暗绿色的眼睛,风呼呼地刮着,夹杂着各种恐怖的嚎叫,林宇站在林前,他木然看着无数绿光转眼变成血红,心生恐惧,他在颤抖,但还是直挺挺地往树林深处走去。往里走,深处的颜色已经超过了黑暗,黑暗的伟大就在于虚无,它可以无限邃远,也可以无限紧迫,树林间伸出无数双手,铺天盖地地向林宇冲来,有的是干脆的白骨,有的手上是黏稠的黑色尸油,有的已经爬满绿色的青苔,这些并未完全腐烂还有些新鲜的肉和没有腐烂完全的经脉一起统统扒在上面的钻有无数尸虫的枯骸……这些东西全部热情地向林宇冲过来,要给他一个心血来潮热情洋溢的拥抱,所经的树叶花草全部枯萎落下,世界在这一瞬,全部凋落。林宇终于退缩了,他只能往前跑,没命地往前跑,在无穷无尽的虚幻中跑,尽头突然是一个大湖,不会游泳的他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耳朵嘴巴里全部在咕噜咕噜灌水,他挣扎着,同样闻到腐尸的味道。
他醒了。
大汗淋漓。
披好衣服的他,眼睛愣愣地看着暗夜里墙壁上画框的轮廓。“一点生气都没有,”他自言自语道,“高尚的,虚假的,低贱的,单纯的,淫乱的,恐惧的,怀疑的,斥责的,原始的,未来的,有的,没的,一切的,”他顿了顿,好像不是自己在说话,黑暗里有另一个人替代了他,他好像是在倾听那人在布道,“你要战胜梦魇,除非你不去睡,前提是你认为醒着就不是做梦,醒着的绝望可比睡着的恐惧来得更加凶残,凶狠让人害怕,怀柔更让人恐惧,无意识的一切我们都可归于虚无,有意识的虚无我们只能归结于自身的无能。若想无能就无能下去吧,你这个可怜的低贱的小杂种!”到底是谁在说话?他自己都不清楚,或许是自己吧,他不知道。“好,今天一定要去看看。”这句话笔者可以肯定是林宇自己说的。他心里打定主意,又重新躺下了。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间不再扮演以前的角色,一下子蜕变成了话剧里的主人公,不再过以前穷苦的生活,不再做以前艰辛的事情,崭新的生活在向你招手,一切都洋溢着幸福、甜蜜和所有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快乐,你会作何选择呢?
林宇再醒来时,诗诗已经和他同坐在教室里面,我们的姑娘脸上满是甜甜的笑容,经常性的忧愁里隐藏的天真烂漫在一瞬间绽放开来,洋溢在整张美丽的脸庞上,她成了冬日和煦的日光。
“你要好好照顾她。”出门的时候郑叔对林宇有所嘱托。
他的计划果然奏效了,我们都知道郑叔的为人,尽管我们还并不是十分了解。如果说一个人要让一个人去忘记仇恨,那么这个人身上毫无疑问就具备了三个特点:善良、恶毒与天真,善良出于爱,恶毒萌于自私,天真源于自我欺骗。可是这种努力尝试我们不得不做。那次夜宴的深夜,他一个人在书房里苦思冥想,决定把诗诗放进林宇的生活,他已经发现这两个纯洁的少男少女之间萌发的微妙的情愫,这让他欢喜,诗诗和林宇结合,这是他最乐意看到的,亚当夏娃都不如他们两个能够结合得如此完美。一旦有了诗诗这一个摆在林宇身边的掣肘力,他决计不会说得是抛下诗诗去为所欲为,这不仅仅在现实里可以阻碍他的复仇行动--当然这是奢望,甚至可以根绝他复仇的欲望--这更痴人说梦,但我们又能如何呢?前面我们说过了,郑叔如此的天真源自自我欺骗。但是我们不容置疑的是,这是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他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自打林宇来后,他便从未省心过。终于有一天,那俩娃娃懵懂的感情给了他曙光,天下父母谁不会为自己的孩儿变得自私和偏颇呢?最好的办法难免不起副作用,最有效的药更让患者痉挛--他把羊赶到了狼的身边,天使身后趴着撒旦。
美貌的女人引发了男人们好一阵的骚动,这就好比五彩灯下舞台里跳脱衣舞的娇羞女郎,台下的男人们跃跃欲试,兽性大发,只是现在,男人还是那些男人,脱衣舞女却是我们的阿弗洛狄忒。诗诗引起的轰动,不比这逊色多少。她羞赧得不知所适,只是躲在林宇身旁。林宇自然是要保护她,可他一天都在开小差,魂魄早就偷跑到林子里去了。诗诗的到来让承佑和佳其又惊又喜,但这种惊喜并不纯粹,佳其的笑眉间曾闪过一丝不经意的伤痛,尤其是诗诗一直躲在林宇身边,这让她更加难受,但这个小精灵身上携带的郁结并没有让任何人发觉。这是怎样一颗躁动的心呢?“那个男人就在那里,身旁坐着另一个女人,突然间就冒出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就算了,他们却是那么亲昵,这就像是命运在给自己开玩笑?开什么玩笑!它是判了我死刑,判什么判?我又不是你的囚徒!这真是奇妙,诗诗不是郑叔家一个小丫鬟么?对,就是个小丫鬟,这就可以解释他们为什么这么亲昵。真的可以这样解释么?我是多虑还是在自我安慰?待我坐下来试看林宇的反应。”佳其就这么想着,她并没有和往时一样坐到林宇身边,而是隔了几个位置,林宇并没有扭头唤她过去。“啊,你若是问我‘今天怎么不坐这里’,我肯定立马飞奔过去,可你连头都没有转一下,你就是转个头也好,我也愿意飞过去。”林宇其实是在开小差,他现在的心神早就跑到林子里去了,压根就什么也没注意到,但是我们退一步讲,即便他清醒,也不一定会唤佳其过去。“果然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不,不,恐怕我才是那个新人吧,”佳其想到这里眼睛里突然渗出泪来,“算了算了,我原谅他了,他只是在打瞌睡而已,醒了就好了,他只是在打瞌睡。”她默念道。
郑叔的计划忽略了撒旦,魔鬼钻了空子--郑查理和他俩是一个班的。红头发的小子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实干家,比如说他有钱后盘算着找几个女人玩玩,所以他昨天一天都不知道在哪里鬼混。他十点多才来,神情倦怠,精神萎靡,脸上却还挂着可恶的奸笑,那几个女人脱光的样子还在眼前晃动,他一来就瘫在桌子上睡觉,躲在墨镜后面的眼睛像做贼似的往前面扫了扫。突然间他神经一绷--他看到了林宇和诗诗,这小子内心波动起来,夹杂着一种已经报复了那个男人、强占了那个女人的快感,短时间内耻辱的回忆引发的仇恨和男人的欢爱野性所激荡出来的一种变态心理使得他不由自主地走到第一排去。
“嘿,美女,是你呀!”他墨镜没摘,看不出他淫荡的眼神,他的叫声就像头发情的驴子,“哎哟喂,郑家少爷也在呢!”
林宇只是淡淡地一瞥,头稍微倾斜,眼睛并不看他,“您才是真正的郑少爷,我可没少爷这么大气场!”
“你什么意思!”郑查理拍了下桌子,扯着嗓门吼起来。
此刻,诗诗坐在林宇里面,林宇坐在过道边,过道另一边坐着佳其,她连忙站起来轻推开他:“查理,你干嘛?”
“好呀,好呀,你什么时候和他们混一起了,他妈这么就把我踢开了!”郑查理高昂着脑袋,手指一下一下戳着佳其的肩膀。
“拿开你的脏手。”林宇突然站起一巴掌把郑查理的手打开。
郑查理怒火中烧,他挥起拳头。人高马大的他比林宇高出一个头,在高度上完全俯视林宇,此刻的林宇却从勇气上俯视着他。
佳其大叫道:“你冷静点,看看场合。”
郑查理如梦方醒,他看看四周。授课老师正站在讲台上面色铁青地盯着他。稀稀落落的学生四下里都在窃笑,他们喜欢看好戏,喜欢一些动荡的暴力血腥的东西来打破他们日复一日的空虚和寂寞,好戏正在上演,他们是最称职的观众。
“看什么看,我爸是郑彪!”他朝讲台上瞪了老师一眼然后往回走,同学们还在笑,郑查理继续吼道:“笑什么笑,我爸是郑彪!”他一边叫嚣,一边一脚踢翻了一把椅子,走回到座位上,甩起包搭在肩上,一脚又踹开门出去了。
你爸是郑彪!你爸是郑彪!你爸就是屎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们都是十足的恶棍,精神上的乞丐,你们唯一有头脑的地方就是如何让自己活得更滋润,让别人活得更悲惨,你们的灵魂早就腐透,肉体也已糜烂。
当猪躲到一边思考,这个世界应该就会宁静许多,郑查理就躲到一边去了,笔者并没有指定他是猪,因为他也有可能是只疯狗,这个不明物种此刻就正在盘算着如何剪除内心郁结的仇恨,占据那个娇羞百媚的女人。在他实施自己的计划之前,大海绝对风平浪静,在巨浪来之前,林宇正铁了心去揭开心中的隐秘,他并不知道大风浪什么时候来,他甚至压根就不知道会刮起那让他后悔一生的飓风骇浪。
家里的灯逐渐熄灭,郑叔、陈伯、诗诗、徐妈都各自关门了,林宇等到夜更宁静了一点,便踮着脚尖悄悄地下楼,他心里忐忑不安,活像一个入室行窃的小偷,他大气也不敢出,每走一步都要停顿五秒,确定自己的脚步没有造成回声之后,他再迈下一步。周围静得可怕--没有人发现他,他轻轻地躲避着障碍物,像躲避乱葬坟茔里伸出的一只只手,静静地把厅门拉开一个小缝,最后走到院里轻轻地拉开了铁门,他把车举出了院子,锁好门,骑着车飞奔而去--这是一个满载而归的贼。他一路上大口大口地吸气,老实说,他并不喜欢这种做贼感觉,可是他现在着实很兴奋,路灯都被匆忙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