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意外死亡只是我们故事的引线。
再怎么意志消沉,人终归要回归现实的生活。
命运不会单纯地迫害一个人,最起码,它总会给予那人复仇的契机。
事情的转机由此开始。
经过那一段痛苦而又消沉的时光,林宇又重新步入学校。同学和老师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好说全家旅游去了,自己要上学便独自先回来,他的这种理由招来的是同学们的羡慕和好奇,当然也有老师的怨怼和责怪,无非是一些“玩物丧志”云云之说。有些趾高气昂、家世显赫的同学自然也会提高嗓门叫嚣以凑热闹,“就这种土包子也会旅游?在你们村里吧!”全班哄堂大笑,林宇也跟着笑笑,并不答话,别人倒反而没趣了。同学们倒还好,毕竟不怎么往来,他的邻居可就没有这么好糊弄了,虽然他们私下里已经有好多种版本,但是人类的好奇心还是驱使着这些无事生非的人想寻个究竟来辨一辨哪个人猜得更靠谱一些,他们才不会管当事人是死是活。显然,林宇旅游的说法并没有满足他们的欲望,但是其中猜测旅游的人自然欢呼雀跃,“我说什么来着,看看!看看!”那个发誓周德林一家犯事的人却依旧信誓旦旦,“我发誓他们全家犯事被抓了,肯定是这小子还未成年先放了出来,如果你们全家犯事丢人了,你们会承认啊!”被他这么一说,人们又开始将信将疑了,起码,林宇的理由太缺乏戏剧性和趣味性是肯定的,实在乏味,人们总期待他说一些更劲爆的消息来打发他们百无聊赖看热闹的心,他们才不管当事人是死是活,是喜是悲,只要结果让他们满意就成,枯燥平淡的生活实在令人绝望。
或许所有人都在很多天前看到一则“城管暴力执法致摊贩夫妻殒命群众义愤填膺引短暂局部暴乱”的新闻,但他们很难把那则新闻和身边的这户人家,身边的这个同学联系起来,再或者,也可能是此类事件太过频繁,人们老生常谈都已经激不起那种强烈的愤慨之情,同情和愤慨都被“不可能”“没办法”灌输得麻木不仁,毕竟,人人都讨厌那种迸发的激情和正义感被强权和强势打压窒息而产生的无力感。小人物的小不仅体现在他们的渺小,更体现在他们心胸和志趣的狭隘,比方说,他们为那些强权者受到惩戒而拍手称快,听到某些城管被烧伤烫伤,被刀子捅死的新闻时,他们欢呼雀跃,拍手称快。人类的渺小和劣根性就在这里--我们怎么能对任何亵渎生命的行为弹冠相庆,即便我们对那些人恨之入骨!那些人就真得有错么?那些整天被欺压的人何尝不想自己能够爬到这样的位子上颐指气使!城市管理弄得好的大有人在,好的城管也大有人在。矛盾发生的地方多是权力被滥用,管理无能,监督缺失的地方,人们到底是该骂那些同样是弱势群体、干着脏活累活、费力不讨好的城管,还是去找寻一切祸乱的根源!真正的罪魁祸首早就免责开溜了,他们每天只期待下面的弱势群体自相残杀供自己闲暇时间娱乐,剩余的时间全部跟着上司溜须拍马。
这些我们不予讨论了,林宇既然回到了人类之中,他自然是要生活的。父母这些年没有留下什么积蓄,即便是有,林宇也不可能去花那些钱。
要想活着,他只能自力更生。
课堂时间,他争分夺秒学习,课余课后,他却一间一间教室捡塑料瓶拾废纸。人类的大方在于他们毫不吝啬给予别人自高自大的目光,毫不吝啬施加给别人讽刺、咒骂与嘲笑。林宇可没有时间管顾这些--活着比什么都要重要!他在马路边,垃圾箱旁,污水河畔穿梭着,骑着一辆翻在河里被他捡回来的破旧三轮车,载着用手捡来的每一分财富。他的身体遭受过重创,没有痊愈就被医院扫地出门,在这羸弱的基础之上,肮脏的氛围让他的身体更加虚弱。他的手被已经污染的河水弄得溃烂,有些时候,手脚还总是被随地乱扔的碎玻璃、大头钉、锈铁钉扎到,夏天因为这样变得特别难熬,高温和潮湿的环境极易让他的伤口感染。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发着高烧,几次晕死过去,饥饿口渴的时候迷迷糊糊下床,摇摇晃晃地舀一大碗井水就直接灌下去,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挺过来的。
生活的本质第一次在他面前一丝不挂。
或许是上帝眷顾他这条性命,或许是阎王使者不战而退,总之,他活了下来。林宇并不是总是在肮脏的垃圾堆里摸爬滚打,他还做了一对小兄妹的外语家教老师,一丝不苟的付出换来家长的肯定。
他养活了自己!
无非就是坚强的意志,善良的心和极度的渴望。“无非”这一个词说得真是轻巧,因为好多人都已经沦丧了,把这个原本属于自身品质的名词变成了嘲弄别人的工具。意志让他活着,善良让他积极平安地活着,复仇的渴望让他有目标、有理想地活着。他如久旱盼甘霖一样期待着一切滋养。那些人类史上璀璨的伟大书籍开始成为他的朋友,因为它们处处指导着他怎样去做,做怎样一个人,把他往一条崇高的道路上引导。起码,它们不会和那些人一样去中伤诽谤别人,它们不会看不起这样一个捡垃圾的脏兮兮的穷鬼,它们也不会因为林宇的优异成绩而心生怨恨进而群起排斥。
小男人对着那把锋利的匕首笑着:“我只是一个人活着而已!”
不管怎样,他养活了自己。
我们前面所说的转机就发生在林宇双亲去世一年之后。
一转眼已经是高三寒假之期,一年就这样弹指而过,对于怀有深仇大恨的人而言,一年却又是极其漫长。这一年里,这孩子忍受着非人的折磨和痛苦,一方面他为自己的生活死死挣扎,另一方面,他为不能报杀父杀母大仇而日夜焚心。
那一日的下午,寒风在大地上肆虐着。
上帝突然降临在他的身边。
林宇正在一个社区的垃圾堆放池边捡垃圾,他的脸被寒风刻画得有些沧桑,好久没剪的在风中乱糟糟的头发黏黏糊糊的耷在脑门上,他的眼神里满是一种淡然和忧心相结合的复杂的情愫,穿着黑色胶靴,手上套着满是柴油痕迹的大麻布手套(他大半年前又在修车厂找了份兼职),正拿火钳在垃圾堆里翻搅。前面不远处的巷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碰撞在了一起,接着围起了一圈人,吵吵嚷嚷。此情此景让林宇心里有些难受,思绪飘到一年前这样一个类似的双亲殒命的场合。他本不想多管闲事,但还是处于好奇和助人为乐的天性,借着自己脏兮兮的装扮,毫不费力地走到了最前面。
发生了一场车祸。
只见一个高大的黄头发老外正扯着嗓子对一个中国大伯嚷嚷,那位大伯身材也很高大,精神矍铄,神色悠闲,满脸都是谦卑温和的风度。他微笑着,却对这情况无能为力。老外讲的是英语,大伯很明显听不懂。林宇观察了一会儿,大概是大伯的车蹭了老外一小块车漆,他们一开始也交涉过,但两人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继而就演变老外焦急的吵闹。人在言语上无法交流和沟通的时候,恶劣的脾气就总会出来抢镜。林宇看态势不对,便上去打断了焦躁的老外,那老外看了林宇的打扮,鼻子里哼了一下想把他推开,林宇便用英语告诉老外愿意赔偿,那老外满脸惊讶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小乞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林宇转头笑着对那位风度翩翩的大伯说道:“他说您刮了他的漆,要您赔钱。”
大伯笑笑:“其实我也知道差不多这意思,就是不知道他要多少。他伸一根指头,我总以为就一千块,他又不乐意。”
林宇笑着摆摆手:“他外国人,说的肯定是美元,dollars?”他回头问老外,那人点点头,“您给四千块就行了,他会见好就收的。”
果然,老外拿了四千块后也没多要,直接开车走了,围观的人也都没劲地散去了,原本一场好戏就被这小乞丐给破坏了。
“小兄弟,你等等。”林宇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人叫住了他。轿车后座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他一身黑色西服,比前面那大伯更加风度地下车,走到林宇跟前,他身高和林宇不相上下,俩人都比身边那大伯矮了一大截。林宇原本对这些富人并没有什么好感,他对这一想法有所改观是在这绅士伸出手主动和自己握手的时候。
“我身上脏兮兮的。”他突然有些羞怯,有些手足无措,这位富人这样的举动出乎他的意料。
“人人都是脏的,外表的皮再干净也没用。”这人显然是那位大伯的老板,他同样微笑着,可是他却并没有那么精神,忧郁的眼神里似乎藏着极其深远的心事。他清爽的短发和两腮下巴上蓄着的稀疏的胡渣中和了心灵里的衰老,他右边嘴角稍稍扬起,眼睛里是一股极强的暖意,“你不简单哪!可是怎么会在这里?家人呢?”他的语调温柔、平缓。
“家里就我一个,”林宇眨着眼睛轻松地笑笑,男人刚才那一句深度的话让他震惊不已,他缓了缓神气,“我养活我自己,自然就得在这里,难不成坐着饿死么?”
“唉……”男人长叹一口气,眼睛里闪现若有若无的泪花,“真是命运戏谑,造化弄人!”他看了那边的大伯一眼,大伯就心领神会地给林宇递来一张名片,“这是我号码,有困难尽管找我。”
“相逢何必曾相识,”林宇笑着摆了摆手,却还是礼貌地看了下名片接了过来,上面印着“郑泽世”三字,“那,我告辞了。”他鞠了一躬,转身走到自己三轮车边,把地上的捆好的袋子费力地搬到车里,然后骑着离去,链条发出陈旧的哐当声。
男人还久久地站在那里,看着林宇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他默默地伫立着,好久都没有说话。
林宇踩着三轮行驶在归家的路上,一年前的今天是他人生最黑暗的一天,一年后的今天却是有太阳的。夕阳西下,投射着无比金黄的光,然后慢慢变弱,微红的太阳缓慢地移下山去,收尽了荒凉残照。林宇行驶在地平线上,迎着越发黯淡的光,投下自己和车子长长的影子,入到即将到来的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