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方便自己计划的实施,林宇在市东南郊买了一栋单门独院的别墅,好不让一些可能查探他情况的人发现自己的把柄,前功尽弃。
出租车在门口急刹而停,男主人抱着女主人下了车,发疯似的跑进屋里。六分钟后,承佑也带着自己留美归来的医生朋友来到这里。诗诗安静地躺在床上,林宇焦急地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整个人因为剧烈奔跑而大口喘气。他的心脏仿佛要挣脱他的胸膛一般剧烈地跳动。惊魂甫定之时,承佑带着医生推门进来。林宇一把拽过医生求他救命,然后推着承佑出了房门。在门被重重地摔上发出“砰嗵”一声巨响时,林宇照着承佑的鼻子用尽力气挥去一拳,承佑躲得快,拳头砸在腮帮子上,嘴唇磕着了牙齿,满嘴是血。
“你混蛋!你们混蛋!”林宇对着扶着墙的承佑破口大骂。
“你疯啦!”承佑也嚷起来。林宇的失控让他感到莫名其妙,同时,他也知道其中定有隐情。
“我疯了?”林宇冷笑一声攥住承佑的手,“我疯了你去看看床上躺着的是谁!”林宇吼着,往里屋指指,伸手推搡了承佑肩膀一下。
“屋里?”承佑寻思着屋里能有什么人,掏出手巾擦干净嘴角的血,便推门进去了。
半晌,他僵硬地背对着林宇退出来,关上房门,整个人呆呆地面对着房门站着。林宇看得到他的哆嗦和颤抖,却看不见他的双眼无神,面色惨白。
他在床边伫立了老一会儿盯着床上那个皮肤褶皱、暗淡、乌灰的陌生女人,她头发脏乱油腻,嘴唇皲裂苍白,谁都知道那是一种重病的征兆。她的整张脸就像是已经死去很久,没有一点活着的神气,若不是她的脸粗糙、乌灰,蜡黄,再掺杂着些许风尘污垢,那张脸一定就白得就像屋外的雪一样。谁第一眼见到她都会以为这具死尸正等着草草下葬。承佑站在那里凝神许久也不出这女人是谁,她的头发摊在脸上遮住了半脸,眼睛无力地闭着。但她确实应该已经四十多岁了吧?枯黄的头发里可有不少白发,这女人会是谁呢?承佑心里疑惑着,走到她的身边,面部确实有那么一丁点儿熟悉。他小心翼翼撩开女人的头发,手顿时停在那里,他呼吸急促,心惊胆战--怎么面熟到如此地步!他恐惧是因为他的脑海中有了一个闪念,是的,一个人的脸要是十分熟悉,那人还活着便总会想到那人身上去,但要是死了,没有谁会往那人联想。承佑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想到那个死去的人,那个已经死去十年的人。但那张苍老的脸确实和那人很像,即便已经不是他印象中笑靥如花,沉鱼落雁的容貌。承佑在怀疑中恐惧地掀开被子的一小边,他盯着女人的左手,是的,那是一只表,一只表面裂开的表,他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直往后退。不对!那只表是她的,是那个姑娘的!不应该戴在这个丑陋女人的手上!这个丑陋的女人!等等!这个女人!这块表!除非……承佑曾经在某个地方摔碎了瓷瓶,并且在那一晚见证着那只腕表挡住碎瓷片的一瞬,他知道这只表意味着什么。
面前躺着的是一个丑陋的女人。
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块独一无二的表。
无声的证据说明了一切。他已经知道面前躺着的是谁,但却打心里深处不愿接受。若是真的话,那是什么概念啊!天哪!什么概念!承佑不敢想,他踉踉跄跄地出门,呆呆地站着,双眼无神,面色苍白,手哆嗦着,不听使唤。林宇和他都没有说话,两个人都安静地站在门外,靠着墙壁,等李医生出来。
诊断完毕的医生面色凝重,他一出来,林宇就连忙上去拽着他。
“医生,怎么样,怎么样?她没事是吧,只是高兴地晕过去,是吧?”
“对不起。”李医生摇着头。
“什么对不起啊?”承佑也抓住他。
“谚语说得不错,‘给了灵魂可以依靠的宿主,肉身便开始殒灭’,”李医生叹着气,“这女人以前一直是靠什么信念才能活到今天,要不早死了。她定是遇到了什么东西,分散了自己一定要活下去的信念。若是她的心里得到了依靠,她心里那股必须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力量就会减弱,不管减弱多少,于她而言,一丝一毫信念的动摇都是致命的。所以她长年累月积攒的病患才瞬时将她击垮!”
“她到底是什么病!”林宇心情沉重,躺在里面的女人是他的唯一。李医生说出的结果和他想到的是一样的,他不知道什么信念不信念的,他只晓得诗诗是被重病击垮,或许正如李医生所说,这么多年来,她凄惨地活着,靠自己卖身苟活,或许是看到了自己,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瘫倒在一个人怀里休息,可就是这最安逸的片刻,她长久积压着的病患瞬间侵占了她浑身每一个细胞。林宇又想到刚才在路灯下的场景,那是一个身患重病的女人,她的膝盖都已经直不起来,却在那里忍着剧痛,招揽生意,不知道多少年岁,他心目中的圣女一直在这样被无情地糟蹋。诗诗死而复生,林宇本该是高兴的,可是代替高兴而来的却是一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他甚至希望诗诗那一晚是当真死去了,若是那样,他和她此时此刻定不会这般生不如死。
“虽然在这里没办法详细诊断,但是按我的经验也定是不会错的。她的五脏六腑都已经坏透了,滥服各种药物,体内各种毒素都有。肝因为长期酗酒早已变成废铁,胃因为饥饿、滥食、酒精也早已萎缩、溃烂,她的心脏很不好,只有在长期的恐惧和担忧下才会生出像她那一般的畸变。其他的我也不说了,她的腿早已经被严寒侵蚀干净了,别再让她冻着,饱受饥寒了。”李医生刚被承佑迎来坐下,便又立即起身,准备出门,“就这样吧,你们好自为之。”
“等等,这点钱……”林宇起身,手中抓着一大叠钞票。
“若是奔着钱,我也不会来了。”他摇摇头。
“那您还有什么可以教我的么?”林宇已经六神无主,他现在只能本能地抓住每一个希望。
“放弃治疗吧,别再让她痛苦了,治疗的痛苦要远远大于她现在病痛的痛苦。”
林宇几乎站不住脚,佑哥在后面扶住他,是的,他没有听错,放弃治疗,医者父母心,父母让自己放弃治疗,十年后的重逢竟然又是一次死别。
“还有多久?”他沉重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话,手无力地耷拉下来,钱洒落在地上。
“三个月左右。”医生推门出去的时候又站住了,他手搭在门上,留下最后一句话出门去了,这句话深深地刻在林宇的脑子里,慢慢地让他生不如死--“不要挣扎,虽然这么说会伤害你,但是这件事确实没有奇迹可言,让她每天快快乐乐的吧,她开心了,可能还会活得更久一点,但是她这种状况,活得更久其实只是一种残忍。”这句话瞬间让林宇崩溃了。不要挣扎意味着只能缴械投降,没有奇迹说明了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机会不是无穷小,而是零,医治反成了痛苦。他只能听从医生的话,不想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生不如死。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着诗诗走完人生的最后几个月,让她幸福快乐。
其他的一切,甚至说复仇,都在这三个月的期限内变得无足轻重。
但他一定要复仇,要为父母报仇,为诗诗报仇,然后陪着她一起死去,这就是他心里现在想的。他失魂落魄地推门走进房间,诗诗还昏迷着,他坐过去拂着她的脸颊,紧握住她的手,那只手上冻得满是裂痕和血口,指头都肿了起来。佑哥端来一盆热水放在床边,林宇拿毛巾细心地擦着诗诗的脸,手臂,手心,手背。岁月的痕迹,苦难的磨砺都已经深深烙在她的身上,再也消除不了,林宇心痛,不忍心再看下去,一想到她这些年来可能过着的生活,他的心就一抽一抽得疼。承佑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低头沉思。林宇放下毛巾,给诗诗盖好被子,便喊承佑出去说话。
客厅正中间是一个嵌入地下的小坑,一面是下去的台阶,里面放着一圈沙发,中间有一张茶几,林宇下去坐着,承佑也下去在他的对面坐下。一个人闷着抽烟,另一个人在本子上不知道写些什么,谁都不愿先说话。
一个人被打了,一个人打了人。
但他们沉默的原因却都不是因为这个。
“对不起?”竟然是林宇先说话了,他坐得很不舒坦,一直动来动去。
“你在为哪件事道歉?”佑哥闷头不看他。
“打你那件事。”
“算了,还是言归正传吧。”佑哥伸手把烟摁灭后,手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的,便有些无措,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便只好插在口袋里。他翘着腿,头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我以为她死了。”
“我也以为她死了,她若是没死我当初绝对不会走的。”林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陡然一惊,他突然知道了事情的经过,知道了诗诗的用心,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那晚,那生离死别的场景一直映照在他的脑海里,他记得诗诗那时候好像是活着,他还央求再去看看,可是硬被承佑他们拽走了,她当时果然是装得,骗他,好让他逃命。
真傻,不是么?
“我们回来的时候尸体已经不见了,叔叔和郑彪他们交涉过,可是他们却声称完全不知情,我们也没有办法,当时我们所想到的是他们把尸体毁了,不落下什么证据,所以只得在那里建座衣冠冢,祈求她能够入土为安。”承佑说这话的时候紧皱着眉头,他在回忆当时的场景,谁也没有想到诗诗是自己装死瞒过了所有人。他们一行人当时只是一味地想要护送林宇逃离,并没有关注她,西界湖底的人也都因为范德财的警告而变三缄其口,什么都没有透露,生怕引火烧身。所以诗诗还活着的这件事情,没有人知晓。
“先回去吧,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林宇摆摆手。
“有事打我电话。”承佑知道现在应该让林宇单独待一会儿,他站起身拍拍林宇的肩膀。
客厅里只剩下林宇一人,他的心已经苦到极致了。那一晚他明明感觉诗诗还活着,可是却被错觉的说法给说服了,他们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自己诗诗已经死去,没有人相信诗诗活着。可是汽车奔驰下山的时候,他又出现一个女人在雪中灯下曼舞的错觉,错觉!他们告诉他那是错觉,他自己也被自己说服,现在想来,那或许真的是诗诗,真的是她!命运一直在开玩笑,为什么要让他们这么多次地擦肩而过,现在林宇面对的情况比十年前更要糟糕。诗诗时日不多了,他一定要陪她开开心心地度过每一天,他还要杀了自己的两个大仇人给诗诗和自己殉葬。
三个月内,他一定要杀了郑彪和范德财。是他们害得自己这样,害得诗诗这样,林宇紧紧地攥着拳头,下定了决心。他起身回到房里,诗诗依然昏迷着,他把吊灯关掉,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然后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直到她醒来为止,他会一直在这里陪着。
三个月是那么短暂,仿佛就是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