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6月
奥斯维辛集中营I
埃登穆勒下士感到很愤怒。明明告诉过布拉克,让他确保钟表匠可以好好洗个澡,换上一件干净囚服的,但他却一件事都没有完成。这个犯人整个都在发臭,这种状况,根本没办法带到军官食堂里去——如果带过去了的话,麦斯纳肯定会被气得暴跳如雷。但是,布拉克却坚称,这并不是他的过错。囚犯淋浴间里没水了,干净的囚服也完全弄不到。埃登穆勒最后的解决方案是让埃米尔直接使用兵营里的浴室,但囚服方面,却完全找不到任何解决办法。一想到布拉克把自己害得如此窘迫,他就在心里赌咒发誓,一定要让布拉克付出惨痛代价。
钟表匠站在军官食堂的入口处,面朝墙壁,等待下士过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有如此的好运气;好好洗了一个热水澡——还能用上香皂。这几乎是他能够想像的到的、最穷奢极欲的享受了。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很干净,当他呼吸的时候,可以嗅到肥皂特有的清香味,而不是囚犯们的那种汗臭味。在他看来,重新穿回那套肮脏的破烂囚服,简直就是犯罪。在军官食堂里面,下士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长官。麦斯纳正在看表。他直截了当地训斥埃登穆勒道:“你为什么来这么晚?你一刻钟之前就应该到这儿了。”
埃登穆勒一动不动,眼视前方,笔直站好。在这里,在如此多的军官面前,他绝对不能表现得自由散漫。“请原谅,长官。我不得不带囚犯去兵营洗澡,因此才耽误了时间。”
站在麦斯纳旁边的一个军官听到这句话,脸上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一个犹太人,让他在党卫军军营里洗澡?你这样做,竟然没有引起骚乱,我感到很惊讶。”
“我也觉得,长官。不过,上尉先生给我下的命令是,这个犹太人在被带到这里来之前,必须得弄得干干净净的,而囚犯淋浴间的水又被断掉了,所以……”
“他现在人在哪儿?”麦斯纳问道。
“在外面,长官。他在等待我们的进入许可。”
“那你还在等什么?快把他带进来。”
埃米尔一进军官食堂,原本食堂里军官们的嗡嗡对话声瞬间就停止了。党卫军军官们都聚集在墙边,其中大部分都在喝酒。钟表匠一路走到食堂正中的一张桌子旁,无数满怀恶意的目光也跟随着他,如影随形。埃米尔在离麦斯纳很近的地方停下脚步,立正站好。此刻,原本的安静被一阵窃笑声给打断了。麦斯纳朝着发出笑声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
这时,有人开口说话了。“天哪,我们这儿究竟会怎么样啊?竟然来了一个该死的犹太佬——在军官食堂?”
然后,突然传来一声“全体注意”!现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食堂的门口——营地总指挥官,巴尔少校正站在门口。
“先生们。”他大声说道:“我们将在这里共同见证,国家社会主义原则在实践上的绝对正确性——雅利安民族优于犹太人的实际证明。为了做到这件事,我们必须得忍受暂时的难受,容忍这个犹太人,让他暂时待在这里。”说到这里,他抽了抽鼻子,看样子似乎是很难忍耐犹太人糟糕的臭味似的。然后,他直接转头向麦斯纳说道:“上尉先生,我希望这件事越快结束越好。”
有人递给钟表匠一个很小的板凳,命令他坐下。这次,他执的是黑棋。他的对手穿的制服左领上,缝了三颗银星,这说明他是个少尉。他一直用满不在乎的态度坐在棋盘前,看到埃米尔落座之后,他就把那根抽了一半的香烟丢到地上,用自己军靴的脚后跟踩灭,然后直接走了后前兵。后一步,钟表匠将王翼马跳到了象翼兵的前面。再后一步,党卫军军官走了自己的后翼象,以此来威胁黑方刚跳的马。
麦斯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下棋。从他军官同事目前走过的几步来看,他实在看不出军官这边拥有什么优势。如果钟表匠现在不跳马的话,白方的象就会把马吃掉,但是,如果这样下了,象自己也会被吃掉。照此看来,党卫军这边下得实在是很不谨慎。
在钟表匠到达之前,麦斯纳曾经试图劝说那个即将跟犹太人对阵的下级军官,让他不要太过自信——但结果却是徒劳无功。仅仅六个月之前。库尔特·多恩少尉还在党卫军军校里接受训练呢。然后,在茅特豪森的军犬队里折腾了两个月之后,他就被派到奥斯维辛来了。多恩是集中营军官队伍中典型的新生力量;因为相对而言缺少独立思考的能力,所以便选择用对上级军官的无条件服从来补足。麦斯纳并不觉得,自己以前从军官学校里出来之后,也曾经被洗脑得像眼前的多恩这样厉害。或许,对于武装党卫军而言,情况是不一样的;他们必须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因为,敌人随时都会反击。对于今天的这场比赛,多恩的轻敌傲慢态度十分明显。他告诉麦斯纳,自己很高兴能够参加这场比赛,因为,这给了他向大家展示犹太猪猡究竟应该归属于哪里的绝好机会——在污泥之中,跟所有其他的猪猡们待在一起。
国际象棋理论当中,一条约定俗成、极其重要的原则是,在开局阶段,同一枚棋子不应该被连续移动两次。埃米尔此时竟公然违背了这一原则,他第二次移动了同一枚马,以此来威胁对方的象。奇招生效了,不过两步之后,多恩竟然就已经失掉了先发优势,被迫转为防守。自这个时候开始,这场比赛事实上已经输掉了。
比赛的最后几步棋,在几乎令人感到窒息的沉默状态下进行。埃米尔完全不敢将自己的视线从棋盘上挪开,因为,此刻他身边的空气里,早已充满了敌意。
多恩粗暴地用手指弹开了自己这边的王棋,投子告负,承认自己输掉了比赛。“完全是凭运气。”多恩闷闷不乐地咕哝道。然后,又用威逼的眼神,狠狠盯着钟表匠:“如果不是你运气好的话,就是作弊了。”埃米尔一句话也没回。他不敢跟党卫军的人产生任何眼神交流。“快点,把棋子重新摆好,我们再下一盘。”对面的军官对他下命令道。
听到这话,麦斯纳大步走了过来。“你真确定,你打算这样做吗,少尉先生?我没有看到任何作弊的证据。或许你真的是……”
“不会再下第二场了。”总指挥官打断了麦斯纳的话,“把这个犹太佬给我弄出去。”
埃登穆勒赶紧把钟表匠给拽出去了。总指挥官看着麦斯纳,对他说道:“上尉先生,下周一早晨,请你第一时间过来向我报道。”
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也就是说,”威利开口说道:“你在那里下的第二场比赛,很轻松就取得了胜利。毫无疑问,党卫军军官们肯定都气坏了——你给了他们一记迎头痛击。其实,你至少应该把取胜安排得看上去稍微困难一点,没必要那么明目张胆。”
埃米尔把没吃完的早饭推到一边,开始取香烟出来抽。“没那么简单的,”他回应道:“在比赛一开始时,我十分害怕。待在这样的一个房间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真心想要你快点去死,是一件很令人感到畏惧的事。我能够感觉的到,他们的目光全部集中在我的身上,脑袋里面想像着有一柄手枪直接抵住我的后脑勺。每个人都在心里对自己说:把他给一枪击毙,这就是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然后,这个碍事的犹太佬就会被人们给忘掉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无意识地把香烟在手指间转来转去。“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我被安排跟一个富有经验的选手对阵,那么,对方或许会有某种清晰的棋路,那样一来,我就能够利用对方的下棋风格,推迟取胜的时间。但是,当时的那个对手对象棋根本就没有什么真切认识,他的每一步棋都没经过细想,毫无章法可言。按那个人的水平来说,能够取得营地比赛的决赛权,肯定是因为运气好,再没有其他可能性了。他的失败,可说是命中注定的。”
“他之所以会输,是因为本身太过傲慢,导致下得太不小心了。”麦斯纳说:“在党卫军骷髅师里面,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这种人平时需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看管饿得快死的囚犯,欺负女人孩子,想尽办法把他们给弄死——对于这种人,你还能指望些什么?”
麦斯纳的这番话,瞬间让聊天的气氛变得严肃起来,大家沉默了一小会儿,直到威利重新开口说道:“座天使们当时的情况怎么样——在那一次下棋的时候,他们过来帮助你了吗?”
“座天使?”麦斯纳颇感奇怪地问道。
威利伸出手指,指了指埃米尔。“我们的这位钟表匠,他相信他能够召唤座天使来指导他下棋。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很不公平的优势。”他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笑了起来。
麦斯纳有些好奇地看了埃米尔一眼。“果然,我每次跟你眼神交会的时候,都觉得你还是有所保留。现在,跟我讲讲你那些关于座天使的事情吧。”
埃米尔立即站了起来,唇边衔着的香烟都没来得及点燃。他拿起桌上的水壶,往水龙头的方向走去。把水壶灌满之后,他对另外两个人摇了摇水壶,一些水洒了出来,漏到了厨房间的地板上。“有人想要来点茶吗?”他问大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