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记得也写过一次,诗文(内容方面)的最高境界是《庄子·天下》篇所说:“彼其充实,不可以已。”写丁建华,是这样吗?至少旁观者会想,丁建华,一个不露面的演员,远在上海,只在北京有两面之识,俗话所谓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也写,莫非实在抓不着题目,才饥不择食吗?也是也不是。是,因为曾想不写,可见并非“不可以已”。不是,因为撇开她是水做的以外,我一直认为她性格不同于常,值得写;并且当面说过想写她,既然开了支票,最好还是款照付。
干脆就由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写起。还要推得更远些,说自己的眼少见,耳更少闻。见指常活动于荧屏上的柳眉凤目,有的,据说广告一露的代价已经高到若干万,我却不知其芳名。闻,也指荧屏上放出而钻入耳的,我印象深的只是两位,一位中,李梓,一位西,代简爱说英语的,竟连其大名也不知道。准此孤陋情况,丁建华是名配音演员,估计也听到过她的莺声;可是对其大名却是毫无所知。由无所知到想写,其间的路程不短,也包含一些非己意所能逆料的,依时间顺序写下去。
是一九九二年二月上旬,旧历辛未年过年的时候,我收到一个名叫乔旸的上海读者一封信,说喜欢读我的拙作,并说已买到几种。他中学毕业,因故未升高等学校,“一年半载,打工之余,努力读书。”看来读书不少,连王泗原先生的《古语文例释》也读了,因为他照王先生意见,说束脩不是干肉。他说他读书时想到一些问题,愿意向我请教。此外还有不少表示倾慕的话。信末尾说字不好,又写得太多,担心我看信受累。可是于署名“敬叩”之后又附了三条:一是看我书,知道我见马叙伦先生法书不多,他“特以十天的零花钱,请了其法书选集敬奉,乞先生笑纳”;二是寄照片、邮票各一张,“照片以示旸之面带忠厚,邮票为先生复信方便也”;三是“随书寄上百花笺一封,供先生随意挥洒”。
随言后都有署名,名下一是“再叩”,二是“三叩”,三是“叩不胜叩”。字用繁体,结体严谨而笔画挺拔,兼看照片,一寸黑白,小半身,看来是报名用的,短发,浓眉,厚唇,背面有题字,是“老实样”。于是不必乞援于《麻衣神相》,就可以断定必是个小书呆子。不久就收到八开大本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出版的《马叙伦先生法书选集》和百花笺。选集有空白扉页,背面毛笔写七律一首,“难成大家且坐家,聊挽睡袍效袈裟”云云,诗写完,改用钢笔题,“书旸儿自寿戏作牛山体遥和知堂师敬奉中行先生 辛未岁末 乔榛”,下盖白文篆书“乔榛之印”章。字也是严谨挺拔,我这才知道小书呆子之呆,尤其字的风格,还有家学渊源。可是这家学之源的乔榛,我还不知道是何许人,推想或是个教书先生吧,于是复信致谢。此后与乔旸还有些书信和赠书的交往,可以不表。
大概是一九九二年的晚秋或初冬,一天晚上看电视,节目是中央台的正大综艺,其中安排有佳宾表演,是男女配音演员的对话,男为乔榛,女为丁建华,我才知道通书法的乔榛并非教书先生,而是形隐音显的名演员。这一回形也显了,我听了看了很惊讶。先说音,男是典重,女是柔婉,虽然只是话,也够得上有余音绕梁的高超造诣。再说形,男豪迈,女秀雅,静观,也有诗意画意。可惜我没有录像设备,时间不长,形和音都没有了。对于老朽,孔老夫子有卓见,说“戒之在得”,这一回我就真想得,估计未必有形音俱收的录像带,只好退一步,写信给乔旸,要两个人的静而不动、且不出声的照片。说实话,对于男士的豪迈,我兴致不很高;我想看的是丁建华的一身朴素衣服,不施脂粉,安坐,沉静而带有轻微的感伤至少是深思的风度。
不想信发出去如石沉大海,很久,连那个小书呆子也没有回音。我有时想到这件事,不免怪自己冒昧,用旧说法,丁建华是名闺秀,秀自然只能在闺中秀,怎么能以色相示数千里外不相识的老朽呢?碰了钉子,或说幻想破灭,有祖传妙法对付,消极是不再想,积极是转为想别的。总之我没有自怨自艾,更没有痛哭流涕,还是一日三餐,往下过。一晃到了一九九三年三月,查日记,为九日,星期二,上午,我在城内办公室,有人叩门,延入,为一没来过的魁梧绅士,自己报名,说“我是乔榛,后面是丁建华,到北京有事,也是特意来拜望”,听着,丁建华已经走到跟前。略谈,才知道无信,照片不寄,不是因为老框框,闺秀只在闺中秀,而是因为他们将北来,并且有事同我商量。商量的事是他们想排演个名为《天作之和》的交响咏诵节目,作为乔从艺三十年、丁从艺二十年的纪念,所用汉语文本,希望我参加点意见。旧账他们没有忘,各赠照片一张,都是半身。乔榛仍是西服笔挺,绅士风度。丁建华则有特点,短发,垂白围巾,像个学生,大概是前些年的吧?看背面,新署“丁建华一九九三年三月八日”之外,周围还有“留钉边,5、6折,48mm”等旧笔迹,上面还有个横长条图章,文字是“上海有声读物公司宣传科”。怎么能找到这样一张照片呢?我没问。转而说人,与电视中所见大不同,那是李纨式的,这次变为史湘云,穿牛仔裤,白色运动鞋,中等身材,长发,总是嘻嘻哈哈说,嘻嘻哈哈笑。
主客三人,屋里还不时有别人,话不少,活动也不少,虽然规模不太大,也是一部廿四史,无从说起。只好以来宾为纲,先男后女,说主要的。乔榛处理事务也是绅士型的,按部就班,郑重其事。先是递给我一张纸,是他们二位的简介,由任职单位(上海电影译制厂)、职务、学历、诸多荣誉头衔直到曾为什么片什么角色配音、住址、电话、邮编、生年月日,都写得清清楚楚。我用两副眼镜看我想早知道的:官镜,他们俩都是国家一级演员;私镜,乔榛生于一九四二年,时下五十一岁,丁建华生于一九五三年,时下正好四十岁。简介看过,身分可无疑,于是接着说《天作之和》节目的他们的想法(另有印本创意草案),事近专门,从略。最后是献礼,已装裱的朱红洒金扇面,戏曲家卢前写隶书大寿字,两旁配草书曹公孟德“神龟虽寿”诗,“寿”一再见,用意甚明,推想是乔旸的雅意。再说丁建华,这其间无事,显得更忙。究竟忙什么,因为琐碎多变,我说不清楚。现在追忆,有两件印象最深。一是介绍她自己,总是丢三落四,到哪里去,临走必丢东西,人家提醒,只好辩解,说“是想留个纪念”,因而得了个绰号,是“留作纪念”。一次最尖端的是,到厂里去,人家让看什么,一想,眼镜又丢了,很急,到别人的房里借,好容易抓着一个,戴上,奇怪,反而更不清楚了,疑莫能解,只好摘下来研究,万没想到,摘下一个还有一个,原来自己的早已戴上,并没丢。我听了,刚一笑,思路就跑到形而上,想到天之生材,真是“唯天为大”,怎么能把莺声的柔婉和善忘的粗疏如此巧妙地聚于一人之身呢?由形而上回到常识,甚至拉近,想到己身,善忘,也许所得甚大、所失很小吧?所谓甚大,是推想:“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类事就没有了。如果真就能够这样,到哪里,失落些小零碎,“留作纪念”,又算什么呢?另一件是照相。她带着相机,不知道心里想什么,忽然说:“照点相吧。”从手提包里拿相机的时候又加说一句:“昨天掉在地上,摔一下,不知道还行不行。”然后尝试,室内室外,照了不少。这时候已经近午,问他们中午有没有其他约会,他们诚实,说没有,于是招待他们吃午饭。饭间有白酒,我照例喝多半杯,丁建华喝了半杯。饭罢,她指着酒瓶说:“这,我喝一瓶也没关系。”问她为什么不多喝,说胆部有毛病,怕多喝不好过。就这样作别。
很巧,第二天,一本拙作出版,样书送来,他们住北长街,离我的城内住处很近,于是给他们打电话,说如果时间允许,希望来一下,把书给乔旸带去。第三天上午,他们来了。丁建华换了装,最显著的是平底改为高跟,下身不再是牛仔裤。问她为什么改为高跟,她说牛仔裤洗了,没干,穿这样的裤子(指介)就不能穿平底。原来她也保存一些清规戒律,水做的终归是水做的!照片已经冲洗出,送来,不坏,证明相机并没有摔坏。出于我的私心的遗憾是,丁建华的面容清一色,总是高兴到笑,并且远于微而近于大,我是更愿意看她那沉静而带有轻微的感伤至少是深思的风度。他们说他们还会来,至时将给我带来他们配音对话的录音带。我等他们,目的之一是化有遗憾为无遗憾,即再照相,让丁建华变本色为表演,收回笑容,表现为闺中少妇“知”愁的样子。又谈了小半日,再作别。作别前丁建华由手提包里拿出梳子,拢拢头发,完,梳子果然就扔在桌子上。我说:“是又要留作纪念吧?”她笑了笑,把梳子装起来。说心里话,对于这样一种性格,我很感兴趣,就说:“像你这样,真该入我的三话。可惜所知还不多,能不能写封信,说说你的情况?尤其是爱好、脾气等等。”她答应了。可是又是半年过去,并没有信来。写她不写她呢?最后还是决定写。所知不多吗?其实这不写信也未尝不可以看作增加一知,盖丁建华之所以为丁建华,正在于随时随地丢失而自己并不觉察也。善忘的人有福了,谨祝一切多春恨秋愁的人,天命无可奈何,应该以人力补天然,向丁建华学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