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先生走了,启行之前,对于世俗所谓治丧,他表示了意见,是不举行任何仪式,不收礼,不劳亲属以外的人送,不留骨灰(当然也就不再有起坟立碑之事)。这样的遗言,我无缘耳闻,是借目之力在报上看到的。霎时间的反应是,《红楼梦》十二支曲的末尾一句涌上心头,这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真干净,意思是“高”(《高士传》的高)。何以誉为高?是想到不少人,为了悼词中的褒语化轻为重,硬是赖在太平间里不走,则“白茫茫”,“真干净”,岂不是如鲲化为鹏,“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乎?
“高”是刹那间的感触,感触也会有理据,也就无妨多唠叨几句。钱先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人,对于身后是非,他是怎么想的,我不能确知,这里只好说我是怎么想的。我昔年涂涂抹抹,谈过这方面的问题,主旨是推重放得开。这可以表现在诸多方面,姑且算作举例,只说两种。其一,我们常说人生问题,是因为有了生,才有饮食男女,也就才有求而得不得的种种问题。人死如灯灭,不再有生,也就不再有求而得不得的问题。换句话说,人世间的一切问题是活人的,人一死就不再有问题。由这样的认识推论,治丧,优先考虑的就应该是活人的利益(包括方便)。如此考虑,比如昔日,金丝楠木就应该做家具,给活人用,不应该制成棺椁,埋入地下;今日,豪华外衣、进口手表之类,也是以留给生者,不推入火化炉为是。其二,很多人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的信徒,而名者,实之宾也,何为实?中国传统说是立德、立功或立言,显然都不容易。实不易而名难舍,于是想办法,就成为多种可无的花样,大至于建什么堂,小至于由有论定之权的人写一篇悼词八股,说由出生就有大志,一生做了很多可歌可泣的大事,总之有大成就云云。大大大,好话说尽,可惜是听到的生者未必信,死者却欲耳食而不可能了。假定可能,会有什么好处吗?也未可一概而论,比如死者也是人过留名派,可是想望的却是入隐逸传,而时风八股里没有隐逸,于是见于悼词,就成为忠于今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岂不杀风景乎?所以最高明的应付之道是学习钱先生,“四不”,世俗的浮名想来搅扰也就不得其门而入了。
对于身后名的态度,有不少人是趋,钱先生是避,这不同,可否说是来于迷与悟的大别?趋是迷,没有问题;至于避之可否算作悟,那要看悟指的是哪一种心态。佛门最推崇悟,悟指确信万法皆空因而得证涅槃。道家呢,《列子·杨朱》篇的一段话大概可以算:
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
这是认为人世间的任何经历直到是非高下的评论都无所谓,钱先生写《写在人生边上》,写《围城》,显然是承认有是非高下的。
其实,也就是因为承认有是非高下,写人生的大文章,结尾一笔才来个“四不”。心态呢?由我这旁观的人看,是西汉杨王孙一路,世人皆厚葬,愤世嫉俗,不惜矫枉过正,所以偏偏裸葬。同理,世人皆为所谓哀荣奋斗,钱先生就偏偏来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或曰,钱先生是货真价实地有大成就,则结尾一笔,加重写哀,加重写荣,正是理所当然。甚至还可以加说些后话,比如还有起坟立碑之事,千百年后,红颜白首学人,读过《管锥编》等大作,“路有经由”,“以斗酒只鸡过相沃酹”,不也是颇有意义的事吗?
这样的意义是为后来者着想。钱先生的“四不”也有意义,是杨王孙式的,反世俗之所为。化为实行,两种意义顶了牛,“以斗争为纲”,如何处理才合情合理?事实是只能听钱先生的,因为,假定容许进言,你说他成就过大,近应该哀荣,远应该供后来者瞻仰,他必不接受。不能实现的事,不想它也罢。但已成为现实的事却是无妨想想的,这是“四不”的遗命照办,可以让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为哀荣而奋斗的人,已得的,有可能知惭愧,将得未得的,有可能降点温。知惭愧,降点温,至少是有志入隐逸传的人可以少听几次悼词八股,也可以算是大功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