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闸是北京邻近紫禁城东北角的一条小巷,北口外是大家熟知的“沙滩”,即北京大学所在地;曲折向东南,东口外是北河沿,推想原来一定有水闸在某处,早已没有遗迹了。那是三十年代初,我住在巷内路南一个小院落里。宅舍是北京下层居民的规格,方形的小庭院,北房三间,西端有门道,东西房各两间,自然都是平房。我住在西房,大概有两年吧,柴米油盐,喜怒恩怨,大部分化为云烟,只有邻居的两个人,多年来影子一直在记忆中晃动。
一个是湖南人,男性,二十多岁,姓邓,因为同院人都叫他老邓,所以连名字也不记得了。他比我来这院较晚,住在北房东头一间。大概是来北京找点出路,所以并未上学。生活费用由老家供应,不多,而且时间不准,所以常常贫乏。他的特点是十足的憨气,脸上总是很严肃,即使别人同他开玩笑甚至耍戏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他还没结婚,有人问他想娶个什么样的,他说一要美丽,二要长发梳头,三要缠脚,四要会诗词歌赋。听的人立刻想到,他心目中的如意佳人是崔莺莺、杜丽娘之流,不禁在背后暗笑。可是他很认真,说不是这样的就终身不娶。
北房西头住着一对夫妇。男的姓王,资本家的子弟,还在大学上学。女的姓吴,江南人,青楼出身,明媚俏丽,颇有河东君的风度,只是天足而不缠脚,更不会诗词歌赋。王为人马马虎虎,一切无所谓。吴有些孩气,开朗,喜欢开开玩笑取乐。于是不知出于有意还是无意,吴向老邓表示,她不想再同王混下去,如果老邓愿意,她可以扔开王,同老邓白头到老。老邓立刻信以为真,于是作娶吴的准备,还常常同邻居谈他的香甜计划。有一次,同邻居的某人谈这件事,某人说,吴长得不坏,人也爽快,只是有缺点。他问什么缺点,某人说,发太短,脚太大,而且不会诗词歌赋。他直着眼痴呆了一会,没说什么。可是进取之心并没减少,常常问吴什么时候可以舍旧奔新。有一次,是当着我的面催促吴,吴说:“老王还有半袋面,等吃完了办理,咱们可以省一点。”我回到自己屋,同妻谈起这些话,两个人都大笑。可是老邓似乎完全相信,仍在痴心地等着。后来,半袋面吃完了,吴终于告诉他,是“前言戏之耳”,这个玩笑才以悲剧告终。
推想老邓受的打击不小。有一天,他吃醉酒回来,将近半夜,全院听见他在屋里高声自语:“现在什么时候?现在十八点。再来一杯。”这样反复说,足有个把钟头吧,才沉寂了。我同妻说,老邓准是醉后昏迷了。第二天早晨,大家忙着去看他,他不改常态,仍然那么严肃,深思的样子,问他,才知道喝的是水。
此后不久,他就迁走了,听别人说是住在东城某胡同。又过了不久,接到他某日在某饭庄结婚的请帖。到那天,我恰巧有事,不能去祝贺。老王去了,我问老王新娘怎么样。老王说,相当难看,而且短发大脚,没有什么文化。又不久,也许因为事与愿违,心灰意冷吧,听说他回湖南老家了。他没有来辞行,我们就这样分别了。又过了几年,听一个由湖南来的谁说,老邓作古了。死前生活怎么样,何因致死,都不知道;可以推知的是仍然怀有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幻想。“百岁应多未了缘”(清徐大椿诗),人生不过如此,也只好这样安息了。
再说另一个,女性,也是二十多岁,在我的记忆里是昙花一现的人物,姓什么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只记得中等身材,消瘦,衣服样式有些特别,性情冷漠,很少出屋,几乎没有同邻人说过话。她有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有些土气,像是塞外什么地方来的,也不同邻人说话。他们租住东房,不过一两个月就迁走了。用北京人好客好闲谈的标准衡量,这家人“死硬”,外地气重,简直是格格不入。这样过了些日子,有一天,我回来,妻急着告诉我,说同东房那个女的谈了话,真把人笑死。我问是什么话,妻说:“她家男人出去了,看我一个人在院里,就叫我进她屋,请我坐下。然后她坐在我面前,恭恭敬敬地说:‘请问这位娘子尊姓大名,仙乡何处。’我几乎笑出来,胡乱应酬几句赶紧跑出来。”我听了,也觉得有些可笑,但更多的是感到惊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显然,她自以为还是住在章回小说和杂剧传奇的世界里,自己是小说戏剧里的,街头巷尾的所遇也应该是小说戏剧里的。可是,我们惭愧,是世俗人,离小说戏剧太远,因而就不敢再去交谈。不久,他们离开这院落,正如暗夜的流星,一闪,无影无踪了。
寄寓京华超过半个世纪,我接触的人不少,像这两位银闸人物还是希有的。他们是住在离尘世较远的诗化的或说幻想的世界里,虽然生涯近于捕风捉影,但是经常望影而想捕,也是不无可取的吧?这有时使我想到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堂吉诃德持长枪,骑瘦马,时时在向“理想”世界冲,桑丘·潘沙则处处告诫主人,这个世界是“现实”的,并没有什么神奇,究竟是主人对呢还是仆人对呢?可惜这两位银闸人物往矣,听听他们高论的机会不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