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写过《猪年说猪》,到丁丑之牛走近的时候,就有人上门来凑热闹,让也说说牛。牛,家畜中大物也,有许多优点,我喜欢,也就乐得顺水推舟,拿笔。
关于牛,随感式,像是可写的不多。为撑起篇幅,学木玄虚之写《海赋》,海难写,写海之上下四旁,牛独木难支,扩充为十二生肖(或属相)。十二生肖的来源,也有人考证,不得不闯入民俗的领域,就难得丁是丁,卯是卯。我想走懒散一条路,接受已然,只说说我的观感。人生于现世,依经验或常识,现世在时空的序列中,就要创历法,用数目与日、月、年等记时,为简明,能够写“隐公元年春王正月”就够了,干支配合如甲子、乙丑等似也是多余,况另加子鼠、丑牛乎?但也可以从另一个甚至多个角度看,人,单个也好,群体也好,引或推向前走的力量,经常不是“理”而是“胡里胡涂”,其结果,对错也就成为很难说。而且,与光阴似箭并存的还有“日长如小年”,不拉扯些闲事怎么消磨时间?那就于元年、二年之外再来点甲子、乙丑、子鼠、丑牛吧。
至此,十二生肖接受了,对于那非由己选的十二位可不可以表示点意见?我是多年来就有意见,想借谈牛的机会说说。现有的十二生肖,半数是家畜,外加一个******“兔”,可见选动物为生肖是欢迎家畜的,那么,至少我想,不收猫和驴,而收鼠和蛇,就应该说是过于失算。鼠,形貌鬼鬼祟祟,是人类住所的大敌;蛇,不管生物学家怎么说,反正人的观感同于《旧约·创世记》,既可憎又可怕。而家畜的猫,实利方面能捕鼠,玩赏方面可以视为宠物。驴在我的心目中就更要推居上位,因为除温顺之外还有些憨气,所以能成为堂吉诃德那匹瘦马的忠实伴侣。可惜是生肖里竟没有它;如果有,而且容许我自选生年,我一定选取驴年,并学大人先生们的夸官,印名片,第一行不是什么长、什么员、什么家、什么教授,而是“生于驴年”。
遗憾的是连大人先生也只能(说)“改造思想”,不能改造生肖。驴公不能上台面,还是转为说牛吧。牛,驯化为家畜,总不会晚于传说的神农氏吧?所以同耕田的关系最密切,先贤冉耕,字伯牛,亦一证也。我幼年时候住在农村,家里养牛,而且不只一头,我的印象,优点是忠厚、稳重和力大,惟一的特点(不应斥为缺点)是慢条斯理,不能如马之啸傲奔驰。牛的工作主要是耕,因为耕要用大力,在田垄中来往不必过快。用它驾车虽不能快,却可以显示稳妥的优越性。北地没有骑牛的习惯,据说是皮过于活动,超乘之后不能安坐。这说法大概不确实,因为画“牧童遥指杏花村”,牧童是坐在牛背上。不只画,六十年代末我在凤阳干校接受改造,曾多次看见,男童牧牛是坐在牛背上,记得还听到过解释,是在草地上往前移动,如果草丛中有毒蛇,受到牛鼻孔出的喷气必逃走,坐在牛背上就既轻松又安全。
真想不到这忠厚、稳重的牛还能制服毒蛇。或曰,牛有角,角是御敌的武器,敌一般是同类且同性的牛,庞然大物,相比之下蛇是小动物,吓走它又有什么希奇?这是说,于忠厚、稳重之外,牛还有强横的一面。也真有人利用这一面,如电视荧屏上所见,西班牙,有人手持红布,挑逗牛,使它发怒前冲,以尖角刺人。这牛是外国的,比合资的高一个档次,或可不能算数。其实国产的又何尝不可以破格?那是古代,田单为齐国出谋划策破燕军,用的不就是火牛吗?可是很遗憾,不管是进口的还是国产的,牛之变温顺为强横,都是出于人的阴谋诡计,本性并不如是。就我所见,它总是有祖传的武器而不用,表现于外,专说对人,是一贯的忠厚、稳重,合为温顺和认真。这认真,有时甚至发展为固执,或者说,像是带点宗教热情吧。人也有这样的,揪住死理不放,有圣人“无可无不可”修养的人物会赐以嘉名,曰“牛脾气”;如果这牛脾气扩大为两个,并碰巧成为对立面,情况就又需来个嘉名,曰“顶牛”,表示双方都宁死也不退让。
不过由我这牛的歌德派看,牛的最可推重的品质是劳而无怨,或更上一层楼,劳之外无所想。老子设想的生活的最高境界是“虚其心,实其腹”,牛的牛生观(如果有)是于两项之外,还加上“劳其身”。这很必要,因为没有劳其身,实其腹就难了。人也有身非牛而心中藏有牛生观的,如我的一个熟人徐丹晖女士就是这样,多年来教课,总是挑最重的担子,累得无喘息之暇而无后退之意。我,不知道是意在赞扬还是意在嘲笑,曾当面说:“你就是个牛。”此话传到我老伴之耳,老伴理解为赞扬,恰好手头有个瓷水牛,就送到我的书桌上,说:“给你摆着吧,这是你的肖像。”我恭敬而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
学习学习再学习,过于严肃,应该换为说点开心的。记得那次说猪,曾请出八戒老兄,未费力就联想到高老庄,虽然幻想香艳未能成为事实,却总可以沾染一些“人”情味。这次说牛,也能沾染一些人情味吗?旧学荒疏,一思再思,才思出一个牛魔王。又是《西游记》!牛魔王与铁扇公主有缘,可是这位公主已经生了红孩儿,徐娘半老,未免美中不足。再想想看,就如人之狭路相逢,迎面来了牛女故事。“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于是而有七夕,而有鹊桥,以下也许还要删去若干字,总之,连替仙人担忧的也心平气和了。正要喊如意万岁,惯于泄他人之气的某公或某婆用插说之体言曰:“那登上鹊桥的是牛郎,不是牛。”当头一棒,如何招架?又须学习,学拉拉扯扯式的诡辩,曰:“登桥者虽非牛,其大名中有牛,则牛亦与有力焉。”而说起与有力,我于七十年代前期被动乡居,夏夜不寐,拼凑吾家应专利的打油诗,描述困顿情况,曾拉牛郎为一臂之助,合成一联,曰“室中多鼠妇,天外一牛郎”。其时是鼠、牛俱在,现在呢,换为楼居,室中不再见鼠妇,天外应有牛郎,可是不下楼,也就虽有如无了。
话扯远了,应该回到牛,重点说说它的功德。可是问题来了,颂功德,颂完了怎么办呢?先看实际,我们不是以德报德,而是食其肉(还有乳),用其皮,卖其药(牛黄)。古人有“安则为之”的想法,这样做,于心安乎?极少数,心不安,如佛门就定杀为第一大戒。绝大多数人则至多只能走孟子说的路,“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远庖厨不等于远餐桌,所以事实仍是,领其带者上街,口吞牛肉面,高其跟者上街,肩挎牛皮包。吞、挎之时,就不会想到“天地之大德曰生”了吧?想到又能怎么样?总不能易人生观为牛生观。
所以说了半天,万法归一,还是只能走人本位,即利己的路,丙子将尽,会画的画牛,会写的写牛,初生儿什么也不会,来个属牛。而所有这些都是摆在明面的,明的背后有暗,那就成为杀牛,吃牛,用其皮为包,为鞋,并以之为炫耀的资本,说“这是真牛皮的”。这就是“人”生的一面,有没有值得铭记的意义?勉强找,像是也就只能找到这样一宗,是:虽然自夸为万物之灵,而考其居心,考其行事,则并不干净,也就并不高明。写至此,一想,糟了,迎丁丑,依过年教程,本该说牛年大吉大利的,自责为不干净、不高明,还能吉能利吗?曰,无伤也,因为依时风,尤其依高风,是无论如何碰壁,不光彩,还是无妨大吹其牛皮的。此牛之又一功德也,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