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不很久以前,我写过一篇小文《关于送礼》,说到有些人惜老怜贫,登门送酒,我没有魄力连人带物推出门外,只好希望所送不高过二锅头这个档次。其时还说了理由,是送者几乎都是靠上讲台口讲指画,或兼写几张稿纸,换来可怜的几张钞票的,花多了,我“能近取譬”,心里不安。这次又提到酒,还可以加说一项理由,并可以一分为二。一是我不进酒店,又目力差,许多种酒,我不知身价如何;二是口力也差,甚至茅台与二锅头进口也不能分出高下,所以买贵的,割筋动骨,宝剑赠与刘伶,红粉赠与傻大姐,未免冤枉。不幸我人微言轻,理由虽然正大,而送者未闻,或虽闻而置若罔闻,于是有时由门外还进来酒,而花样越来越多,比如包装由玻璃瓶变为瓷瓶外加纸套,产地由四海之内变为兼有远渡重洋,而就是不见我曾经表示欢迎的二锅头。且说这远渡重洋的,其中一种,包装上有个西方旧时代绅士的半身像,头上方还有X.O等字样,是个住美国、挣美元的晚辈送的。我待酒如待客,不分高下,就随便放在一个空地方。世间不乏伯乐,我听到评介,才知道它的大名是“人头马”,法国产,有名的。接着就看到上海报纸的报道,说上海的新风,走什么路“发”了的,不再喝茅台,改喝人头马,一瓶一千八百元。我一惊,原来我住屋的墙角还有这样一位贵客,如何款待它?我左思右想,有如昔年所见京剧的《花子拾金》,设想的多种办法都有缺欠,最后只好唱。我是连唱也不会,就只能拿出自己的黔驴之技,写几句。
由不好办说起。依情依理,最先想到的是喝。可是一打算盘,如果一瓶的量相当于一瓶二锅头,则用一两的杯喝一杯(我的最大量),价是一百八十元,卖文,假定编辑大人不退稿,并按出版局规定的优惠价(千字30元)付酬,那就要六千字,我要写三天,那么,举起杯,想到六千字,三天血汗,心中会如何?也许不免泪如雨下吧?我不愿意泪如雨下,所以喝的一条路就不通了。
接着想到的一条路是改革开放,学母校北京大学,拆掉南墙,也来个商业意识,卖。可是即使有人要,拿晚辈的人情换钱,万一再会面,问到酒的味道,如何作答呢?所以这条路也是不能通行。
再一条路是转赠他人。这也有问题,是难于决定送什么人。不同群而有名位的,有李青莲巴结韩荆州之嫌;同群的呢,也让他或她泪如雨下吗?那就成为嫁祸于人了。结果又是此路不通。
这样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浮现在眼前的,却是两个更烦心的问题。
一个可以称为社会学的,是想到两种情况。其一,我们都知道,我们的“民吾同胞”,还有很多吃不饱,穿不暖,可是另一些人,就说是极少数吧,却在喝人头马,一席万金,这是个什么问题?其二,一席万金要有金,金要有来源,来源,我们祖先推崇的是男耕女织,即自食其力,或者说,靠劳动的贡献公平交换,请问,一席万金的金,有几元几角是靠公平交换来的?劳而未必能饱,不劳而可以喝人头马,这种现象如果大量存在,并逐渐增多,问题就太大了。
另一个可以称为人生学的,喝人头马,一席万金,所追求的是享乐、摆阔,我们应该怎样评价?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道”指能使自己“心安理得”的一种生活方式。心安理得,其道非一,道家任自然是,佛家证涅槃是,基督教的打右脸,把左脸也给他仍是;但有个共同点,是走向与利己和纵欲相背的另一端,昔人所谓“孔颜乐处”就是此类。而喝人头马、一席万金呢,显然是走向利己和纵欲一端。也就可知,所得只是片时的欢娱,或说热狂,而不是深沉恬静的心安理得。这样的人生,实际是由可深沉变为浮面,可充实变为空虚,可雅驯变为鄙俗,总之是可向上而变为顺流而下。如果这种生活方式成为风气,少数人倡导,多数人尾随,那就成为可怕,必致带来越来越多的人为抓钱、享乐而无所不为。越来越多,靠警靠法,还能建造幻想的天堂吗?
我同旁人一样,也是想望天堂的。可惜心里有怀疑主义和悲观主义的毒素,于是如这篇小文,就由本来可以引来微笑的人头马,穿过八道弯就只剩下杞人之忧。想想,也只是看见蹲在住屋墙角的人头马心烦,就禁不住学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