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友人素君来京,同往北京大学出版社,承招待午饭,到中关园一个名小上海的小馆去吃。菜数品,其中之一为清蒸鲈鱼。肉鲜嫩,刺少(武昌鱼则刺太多),我也许是第一次吃吧,觉得味道特好,并想到晋张翰,秋风起他想回江南去吃鲈鱼莼菜,正是大有道理。幸或不幸是留个吃前的影像,一条活鱼在服务员的手里跳动,让我们看看大小,我们点头后扔到厨房的硬地上。这样的影像还记得一次,是一九五六年初冬,我与郭、吕二君在济南大观园赵家干饭铺,手中跳动的是黄河鲤鱼。何以要跳动?是本之“天命之谓性”,求如《庄子》所说: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秋水》)出游从容。或如《孟子》所说:
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万章上》)得其所哉。可是所求未能如愿,一转眼就死在厨师的刀下,满足了“人”的口腹之欲。
人吃鱼,来由有二。一是从其所好。孟子曾坦然言之,是“鱼,我所欲也”。庄子没明说,但他曾“钓于濮水”,可见也是吃鱼的。二是力有大小。人力大,鱼力小,由力决定,鱼就只得经过厨房钻进人的肚皮。如果换力为“理”,情况会如何呢?难说,因为不只有大鱼吃小鱼之事,很少时候,还有鲨鱼、鳄鱼吃人之事。如此,问题就能结束于力的大一统吗?
曰不然,因为,还是请孟子出来说话,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表现为“不忍”,己身以外的苦,仍以鱼为例,看见它走向刀俎之前拼命挣扎,也许应该学习郑子产,畜之池,让它得其所哉吧?有些人生之道方面的大问题来于不忍的范围及其处理的办法。举其荦荦大者。常人常情,某亲友遇意外受伤,不忍,买些食品送去,内有烧鸡,这是不忍的范围限于人,不扩大到鸡。儒家推重“仁”,如孟子就放大一些,他说:“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那么就不吃荤了吗?这大不易,所以他接着说一句,“是以君子远庖厨也”。高层次的人吃,让低层次的人杀,这是眼不见、心不烦主义,由一个角度看虽然未免阿Q,可是与嗜杀人者相比,我们总当承认,不忍从而就不动手终归是值得颂扬的。再放大还有佛家的推重“慈悲”,定杀为第一大戒,不得杀的包括诸有情(大致指能觉知的动物)。如果视恻隐之心为珍贵的感情,这是彻底派,理论上能够成为无懈可击。
问题是还有实际上。这实际的根来于人的定命,要活,而且要活得如意。如意,剥去包装说,“人生而有欲”之欲得满足是也。这样,“鱼,我所欲也”,鲈鱼,我觉得味道特好,人就还要吃鱼。佛家面对的大问题是“众生无边誓愿度”与“人生而有欲”如何调和。他们自己靠大雄,忠于理想而蔑视实际。实际上是实际虽沉默而并未放弃反抗,于是送来多种难。作为举例,可以分为低、中、高三级。“鱼,我所欲也”,偏偏不吃是低级。对于伤人的种种,单说昆虫,如蚊、蚋、跳蚤、臭虫之类,如何对待?不好办,是中级的难。还有高级的,如果生物学家证明植物,黄瓜、黄豆、白菜、白薯之类也能觉知,诸有情(即众生)的范围扩大了,还能死抱着杀戒不放吗?依据戒律,为了能活,佛祖也是容许通融的。
可是这样一通融,“虚左”,让“活”坐,“如意”就必致跟上来。慈悲或仁与活和如意理论上可以和平共处,实际上却常常不能和平共处。双方的力的消长表现于人的心情和行动,成为不忍范围的大小,大,可以包括诸有情,小,可以只包括自己(以及少数亲友)。也是看实际,范围大小有难易之分;大,比如“视民如伤”,“食无鱼”,捉个虱子要放在石榴皮上,等等,当然不容易;小呢,如俗语所形容,“你的是我的,我的也是我的”,显然就非常容易。至此,我们就不得不抬出个绝顶重要的认识,是为了“人”都能活,都活得如意,我们必须勉为其“难”,纵使不能佛,“众生无边誓愿度”,也要儒,“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或进一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紧接着这认识就走来个评价社会的标准:多数人或绝大多数人不忍的范围大,即有德,不损人利己,这个社会好;反之,有相当多的人不忍的范围小,即无德,为利己而无所不为,这个社会不好。
评价的标准如一面镜子,挂出来,我们会不会从它前面走,照见自己?为了“见贤思齐”,或至少是“见不贤而内自省”,应该照照。照,我以为如到医院检查,身体各部位,完好的可以放过,有病的切不可放过。都有什么病?目所共见,单是类举也会使人心惊胆战,由轻到重说有欺骗、卖黄、强占、偷盗、抢劫、贪污、滥用权、卖权等等。只说最轻的欺骗,由用广告吹、占卜、制造各种伪劣到说人祸为天灾,单是举事的小类(如街头卖假人参算一类,丢包算一类),也许要四五位数字吧?从事的人呢,自然只有天知道!用欺骗的办法损人利己,只此一类人数就如此之多,再加上其他各类,人数会是什么情况?还有,不能不想到,这样发展下去会是什么情况?——要就此打住,不然,就只能痛哭流涕了。哭又能怎样?不如安于“独善其身”,珍重“不忍”,再进小馆,只吃小葱拌豆腐,而不吃清蒸鲈鱼。